夜里的酒楼,比平日多的不仅仅是热闹。
    还多了丝竹声,还多了舞姬与歌女,还多了风情。
    大堂虽热闹,却并不显拥挤。
    桌与桌之间,离了八丈远。
    相互之间又用珠帘隔开,既能保持一定的私密性,又能将舞台风雅尽收眼底。
    萧定晔同猫儿道:“此间酒楼,我已有几月未来过。方才点的蛇羹,是他家的招牌菜,你倒是要多尝尝。”
    一时丝竹声大起,正中央舞姬已火热舞动。
    眼前垂挂珠帘影影绰绰,增加了几许神秘,更令人想看清舞姬的模样。
    猫儿探着脑袋瞧了半晌,嘿嘿一笑:“难怪你喜欢来,换我,我也喜欢来的。”
    那舞姬的舞衣布料少少,清凉的裹了半个身子,吸引的何止是男人的目光。
    一曲还只在半途,桌上酒菜已全。
    猫儿手持酒杯一饮而尽,却遗憾道:“怎地是茶不是酒?看着美人,却无美酒相伴,岂不是扫兴?”
    萧定晔微微一笑,道:“有我这位美男子给你佐餐,何处扫兴?”
    又敛了笑意,正色望着她:“今后切莫饮酒,养一养身子,过上三五年,偶尔喝一喝,方才无碍。”
    猫儿勾了勾嘴角再不说话,心中却想,三五年之后,她人在何处都不知晓。那时饮不饮酒,谁还管的了她。
    他端了半碗蛇羹,吆了一小勺,略略吹的温良,送在她面前,道:“尝一尝看,可合你胃口?”
    她抿嘴一笑,含笑咽下,正要赞上一句“鲜”,耳畔已人声鼎沸。
    她忙忙抬眼,却见原本还在舞台上的独舞舞姬,此时已顺着通道一路舞下,引得沿途食客纷纷叫好捧场。
    舞姬每至一桌前,便绕着圆桌起舞。若此时食客有人豪放打赏,舞姬更是能挨着那人做出许多亲密动作,以做感谢。
    舞姬脚下旋子转个不停,几息间便到了近前。
    舞姬的目光对上萧定晔的刹那,舞步瞬间减缓,只围着桌案不停歇的舞动,既不邀赏金,却又不离去,引得食客们起了好奇,渐渐聚往这一桌来。
    萧定晔神情渐冷。
    猫儿缓缓一笑,并不说话,手中端着一杯茶细品,决计要当好看客,而不是其中的戏子。
    舞姬脚下旋子执拗转动,渐渐往萧定晔身前贴去,而看着他的眸光却越显幽怨。
    食客们开始起哄。
    “赏银!”
    “赏银!”
    “赏银!”
    忽然有位青年从人群中挤进来,做出惊诧神色,冲着萧定晔道:“王公子,好久不见啊!”
    目光再往猫儿面上一瞥,做出一副恍然大悟之色:“王公子已有了新欢,怪不得许久不见来此……”
    舞姬虽心中已有了计较,听闻此言,神色越显凄凄,更是流连不去。
    萧定晔神色越渐冷肃,只低声同猫儿道:“换个地方用饭?”
    她不置可否。
    萧定晔立刻起身,牵着她便要离去。
    方才那青年却拦住了前路,上前搭着他的膀子,往猫儿方向努努下巴,同他道:
    “贤弟这位女伴,又是哪一家的姐儿?你不仗义,有了这般好货,却自己私藏。你该说出来,让为兄改日捧上一……”
    他话还未说完,只“啊”的一声痛呼,手臂立时被萧定晔扭去身后,继而“咔嚓”一声,下巴颏已被卸下。
    萧定晔冷冷道:“狗嘴放干净,下回再如此,莫怪我下狠手。”一把将那男子掼倒在地,牵着猫儿大步出了酒楼。
    凉风习习,正街上人来人往。
    两人并未坐马车,只沿着夜里的银水河畔,缓缓往前行。
    远处有青楼的清倌人,伴着丝竹声唱着缠绵悱恻的曲子,那唱词仿佛说的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与君两相依,终老不相弃……”
    萧定晔低声道:“从前我要自保,怎样毁名声,便怎样去做。又被大哥他们撺掇着,到处去厮混……”
    他急切握着她手道:“可我纵是去了青楼,也并未过夜。你知道,我有洁癖的……”
    猫儿笑嘻嘻道:“我明白的。”
    她越显得不在乎,他却越想要说清楚:“方才那位舞姬,原本只是在酒楼卖果子的小丫头。我往日随哥哥们去了酒楼,只在她那处买过几回果子……”
    猫儿笑嘻嘻道:“你不用同我解释。”
    他立时住了步子,决计要和她细细说一说:“我真没有,你要信我。”
    猫儿歪着脑袋看他:“我信啊,我哪里不信?”
    他叹了口气:“你哪里都不信。”那般多疑的一个人,怎会一点都不计较。
    她缓缓一笑,再不同他说话,只牵着他手往前而行,未几鼻头翕动,急急道:“兔子,烤兔肉,我们快去找!”
    车轮滚滚,二更时分,路上行人已渐少。
    车厢里,猫儿靠在萧定晔肩上,脑袋一顿一顿打瞌睡。
    马车一停,她方微微抬起头,含糊问道:“到了?”
    话音刚落,车轮又开始滚动。
    萧定晔心下有些空。
    女人不善妒,对男子来说,理应是好事。
    然而这和他的认知却不同。
    便是他四哥府上,几位妃子、夫人之间的关系,都要靠四哥竭力维持,才能实现表面上的平衡。
    至于内里和不和平,光听四哥有时候的长吁短叹,就能猜测个大概。
    四哥都已这般,更遑论其他几位兄长。
    譬如大哥,是个爱美色的,经常在外沾花惹草。
    他的正妃彪悍,便常常往大哥脸上送几个巴掌印。
    除了几位兄长府上,后宫的情况更糟糕。
    女子争风吃醋,是牵扯到了人命的。
    没有吃过猪肉,可他见过猪跑。
    他早早就知道,人在感情中,是容易嫉妒的。
    方才在酒楼里,他过往的不堪名声,将将被掀开一角,他就要带着她急急离去。
    他以为她要同他闹。
    即便不闹,至少生个闷气。
    然而都没有。
    她既不同他闹,也不生闷气。
    她全程笑嘻嘻,吃兔肉时胃口大开。
    他反而有些郁郁。
    不对啊,这不是陷入爱情的正确方式啊。
    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的时候,就爱折腾人。
    于是到了三更,也没让猫儿有时间阖眼。
    等安静下来,他环着她,依然纠结着老话题:“我和我的名声,真的是截然不同两种人。”
    “唔,好。”
    “我真的没有同那些女子有过什么,同男子也没有。”
    “唔,好。”
    “我好赖是皇子,再忍辱负重,没到献出清白的程度。”
    “唔,好。”
    窗前还亮着一根红烛,照在她昏昏欲睡的面上,越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他一把将她摇醒,吆牙切齿道:“胡猫儿,你还有没有心?”
    她勉强睁开眼,瞧见灯烛下他气急败坏的神色,不由扑哧一笑,打起精神道:
    “萧定晔,我是挖坟的一把好手。你不给自己留后路,便莫怪我手下不留情。”
    她翻身便将他按住,双目炯炯:
    “酒楼那舞姬,你同她真没有过什么?”
    “没有。”
    “可亲过小嘴?”
    “没有。”
    “可摸过小手?”
    “没有。”
    “可说过情话?”
    “没……”萧定晔一滞,半晌道:“那都是为了麻痹旁人,是做戏,是逢场作戏。”
    “哦……”猫儿意味深长的表示理解。
    话音一转,又将事情继续发散开来。
    “我隐约记得,你同李姑娘在一间酒楼,演戏退亲,是请了位姐儿相陪?”
    “嗯……对,有过。”
    “我隐约记得,你有手有脚,却被那姐儿夹菜端酒,侍候的服服帖帖?”
    “嗯……有些不记得。”萧定晔淌下一头冷汗,觉得事情有些失控。
    “我隐约记得,那姐儿向你喂酒时,身子是贴着你……”
    他心下大惊,立刻翻身,堵住了她的唇……
    离四更已不到两刻钟。
    身畔人睡的深沉。
    猫儿却醒了瞌睡,再也睡不着。
    萧定晔问她有没有心。
    她自然是有心的。
    且她的前世,女子们用不着遵循“三从四德”,对感情的要求更纯粹,更平等。
    她当然会吃醋。
    然而她有什么立场要吃醋呢?
    还有两年多,等约满她就要离宫。
    按时髦的的话来说,她和他是合约情人。
    没有理由她要走,却不允许他有旁的想头。
    何况他还是位皇子,是心怀大志的皇子,是奔着龙椅而去的皇子。
    日后就是皇帝。
    皇帝既是孤家寡人,却又不能脱离臣子而存在。
    他们辅佐他,自然因为他们和他,牵牵绕绕,最后可能是一家。
    姨妈的邻居的二舅的外甥女婿。
    而后宫,已不仅仅是从皇帝的肾脏出发。
    那是平衡牵绊臣子的御下之术。
    从感情上来说,她当然会吃醋。
    从理智上来说,她吃这些醋,不是给自己白白找不愉快吗?
    今日遇上的还只是他的过往。
    他还有未来。
    光接踵而至的亲事,就有好几个。
    什么都不要去想,开开心心过完剩下的时光,然后卷包袱皮走人,自此相忘于江湖。
    这才是正道。
    是她应该做的事。
    其他的都是扯淡。
    她轻轻叹了口气,转去挨着他,在他颈窝上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阖眼睡去。
    待她渐渐发出悠长呼吸,他方睁了眼,看着她微微蹙了一点眉,唇角终于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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