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定晔并不是个吃货,桌上茶点并未下去多少。
    见她捂着脑袋进来,目光在她嫣红的嘴唇上瞟了几眼,方移到她额上,立时蹙眉:“怎地了?”
    见一会会不见,她额头已红了一片,他立刻上前帮她揉压,问道:“撞在了何处?怎地这么大的包?”
    她心中兀自想着方才那人的话,只向他做一个“莫说话”的表情,蹑手蹑脚退去门边,将门轻轻拉开道缝,往外探去,不由面色一变,立刻转头向他招手。
    他快速上前,透过门缝往外瞧去,但见外间走廊分散站了四五人,那些人看似在凭栏听曲,彼此之间互不相识,然而目光却有意无意往雅间这边瞟过来。
    她悄声道:“和我相撞的人便在外间,他说,我长了一双好眼。”
    他立刻向她双眸望过去。
    灯烛憧憧,眼前一双杏眼中,眼珠如上好的猫眼石。她微微眯眼,琥珀色的眸子便在灯烛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有什么头绪从他心间一晃而过,转瞬间便溜走。
    外间的窥探还在继续。
    那些目光无数次梭巡到这边,目光交错间,他倏地一惊。
    眸子,全都是琥珀色的眸子,同猫儿的一模一样。
    他立时转头望向她。
    她还在蹙眉向外窥探,面上有些心焦和担忧,悄声问他:“可是泰王的人?”
    其神情,确然不像同外面人相识。
    他渐渐收回疑心,只低声道:“还不知道是哪方来路,或许是认错了人。”
    猫儿点点头,一把拉住他的手,急急道:“你的人呢?可跟在周围相护?”
    她的手温暖而柔软,是他曾想象过的心爱之人的触感。
    他不由回握,摇头道:“我同你在一处时,是不允许他们跟来的,免得你害羞。”
    她急急道:“那如何是好?我们逃吧,若真被他们盯上,我倒无事,却与你有大碍。”
    他立刻从袖袋中掏出一张银票压在杯碟下,她还未来得及看清楚其上面额,他已环住她腰,低声叮嘱道:“抱好了。”
    转瞬间他已带着她从面向河道的窗户一跃而出,并不直接回宫,先顺着河道绕了一圈,直到三更时分,方顺着宫墙一跃而进,送她到了废殿外。
    四周寂静,雪片已将宫道满满铺盖了一层。他用双手捂着她被夜风吹冷的面颊,叮嘱道:“快回去歇息,便是睡不着也要阖眼,不能硬撑。后面几日有些忙碌,我不能再来接你下值,要明珠去接你。她武功不赖,能护着你。旁的事上莫逞能,搞不定还有我。”
    她心下无端端的烦躁,只“嗯”了一声,转头便要走。
    待行了两步,不知为何又停下脚步,转头同他道:“你等一等。”
    她回了配殿,放下装着匕首的木盒,从枕下摸出昨儿夜里写给他的情信,转身出了门,待站去他身畔,又有些后悔,只低声道:“无事,我送你离去。”
    他望着她,抿嘴一笑,握住她双手,又顺着她的手往她袖袋里一探,立刻被他摸索出那情信。
    他面上笑意越浓,低声道:“我会回去细细看,一个字一个字的看。”
    她心下一阵迷惘,只得搪塞的点点头,由他在她额上蜻蜓点水的一贴,看着他离去了。
    重晔宫,书房。
    萧定晔沐浴过,只穿了一身中衣,湿润发丝垂在身后,神色恢复了独处时的冷峻。
    他吩咐随喜:“去查,哪一族人,眸色如琥珀,近期在京城活动。”
    随喜立刻想起胡猫儿。
    他瞟了眼自家主子的神色,探问道:“可是与胡姑娘有关?”
    萧定晔只有一瞬间的疑虑,又摇头道:“与她无关。”
    随喜忙忙应下,又汇报着新的信息:“白家那小子,现下怎么办?白家在宫里有两位才人,如若牵扯上偷盗虎符的罪名,就是叛国罪……”
    萧定晔毫不迟疑道:“先关押,不能治罪,不允任何人探视。若按叛国罪论处,牵扯面太大,整个白家都得陪葬,又事关宫里的两位才人。若按偷盗罪,三哥那边反而会察觉出蹊跷,认为这是障眼法。”
    他叮嘱过,方问道:“皇祖母那边呢?”
    随喜悄声道:“太后装出身子不睦的模样,已有两日再不外出,由阿尔汗小姐陪着解闷。只对外宣称是人老惧冬,虽宣了太医,只让太医开了几幅滋养汤药,并未诊脉。”
    萧定晔放下心来,待随喜出去,留他一个人时,他方拆开带回来的情信,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品味着其中的甜蜜。
    夜半四更,猫儿搁下手中笔,等新写好的情信墨迹干涸,方对折再对折,压去了枕下。
    那情信上所写的,和昨日并无什么大的不同,不过是将“我喜欢你”、“我中意你”、“我想你”、“我担心你”用不同的措辞说出来而已。
    然而今夜写和昨夜写,心境却大不相同。
    脑袋中有个声音先打了个哈欠,继而喃喃道:“看吧,说你喜欢了他,你不承认。可你写信的时候,分明是用上了真情的。”
    猫儿不说话,等着另外一个声音。
    那声音半晌才响起,并不是同她说,而是同前一个声音道:“她要自欺欺人,我们也无法,便随她去吧。反正她要离宫,喜不喜欢,又有什么牵扯。”
    她知道,脑中的这两个声音,是她阴阳失调的产物,幻听。
    她只静静道:“你们莫得意,等我吃过解药,喝过人血,就将你们赶跑。省的你们乱我心性。”
    外间的梆子声正式响起,她立刻起身取了蜡烛和火折子,又将匕首塞进腰间,转头同睡的昏天暗地的大黑道:“宝贝,出发!”
    *——*——*
    坑道寒冷,外间下雪降温,坑道里也随着冷了几分。
    四周除了亘古不变的河水哗啦声,便是猫儿割锯铁条之声。
    宝刀在手,一连十几下的割锯后,在铁条上只留下轻轻一道痕迹,用手一抹,那痕迹消失的干净,彻底否认了她的努力。
    她知道逃出去不容易。
    如若没有难度,周围四散的森森白骨便不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停歇的拉锯,拉锯。大黑看她困难,时而上前用利齿帮着她咬噬那铁条,待力竭后,方退了开去,盘缩在白骨旁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时,她手上已起了血泡,而铁条原来被割开的一半之处,也不过只陷下去几根头发粗细的深度。
    然而这样的进展已经算快了。她估摸着,每日里割锯不到一个时辰,想要完全将铁条割断,至少还得半个月。而再有五六日,就到了伴驾祭陵之日,她的时间太少了。得想办法每日延长割锯的时间才成。
    她抹了抹额上汗,转头同大黑道:“走,回去。”
    猫儿手上的血泡很快引起了旁人留心。
    明珠照旧侍候她沐浴时,吃惊道:“姑姑手指怎地了?”
    猫儿只得搪塞道:“许是体内毒药……”她一句话未说完,瞧见明珠面色大变,她生怕明珠再将萧定晔招来,忙忙改口道:“解手太用力了些……”
    明珠方才的吃惊神情没有浪费,她继续半张着嘴,惊诧道:“姑姑解手,竟然力气大到将手憋出了血泡?”
    猫儿正色道:“你的声音可以更大些,正殿里的人都知道我解手困难了。”
    明珠立刻闭嘴,待帮着她换好衣裳,梳好发髻,方取了药油和纱布帮她包着伤口,叮嘱道:“今儿我去寻些猪油,熬好了等你回来润肠。”
    猫儿:……
    到了夜里四更,她再去坑道时,便着意戴了手套,又换了另一只手。
    然而等她专注的割锯过铁条,到了返程之时,方察觉手套已磨破,另一只手指上又磨了血泡。
    她立刻压力倍增。
    她再用解手困难的理由搪塞明珠时,明珠二话不说,果然给她熬了猪油,同五福两个齐齐按住她,将满满一碗猪油灌进她腹中去。
    猪油的效果杠杠的。她赶时间上值,刚刚走出废殿,腹中立刻电闪雷鸣。
    五福麻溜的去御书房帮她告了假。
    腹泻整整持续了一早上。
    她坐在恭桶上没下来过。
    明珠见她越加消瘦,立刻动手煮了浓汤,亲自端到了恭桶前,恭恭敬敬递给她:“姑姑,将就喝上些,莫让腹中青黄不接,再腹泻下去,要掉肉了。”
    猫儿虚汗直冒,气喘吁吁道:“你……你……你走开……”
    待过了午时,腹泻方好些,她躺在炕上,内心里拔凉拔凉。
    脑中那两个声音欢喜道:“终于可以不去锯铁条咯,有机会留在萧老五身边咯!”
    明珠将饭菜热了又热,这回学了乖,谨小慎微端到了炕边,先做了一回自我反省:
    “我知道猪油润肠,没想到在姑姑身上竟成了滑肠。姑姑看在我一片好心的份上,千万莫同我置气。否则主子知道了,要让随喜处置我,将我打的吱哇乱叫。”
    猫儿心内长泣。
    这就是撒谎的代价。
    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她恹恹道:“饭菜我吃,你出去吧,将五福唤过来。”
    配殿里极安静,猫儿缓缓吃过三碗饭,喝过三碗汤,外加两个包子,方觉着拉空了腹中有了依仗,指使着五福:
    “你去将墙上地府神君的画像揭下来,再带着大黑。今儿我有空,我们去替你阿爹将送出去的银子讨上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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