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凛冽,萧定晔的目光没有一时是落在猫儿身上的。
    他从她身畔擦肩而过时,只冷哼一声,叱了一声“恶心”,长腿几迈,便进了里间。
    猫儿抬头望着杨临:“他骂你恶心。”
    杨临无语:“五殿下明明说的是你,你吸溜吸溜个不停,谁能受得了?长点心眼吧妹妹,你能起死回生三回,咱家就不信你回回都能活过来。”
    猫儿立时冷哼一声,心中问候了萧定晔无数回,决计不把太后的事情告诉他。
    她心道:再理你算是我吃撑!姑奶奶抱了皇帝大腿,谁还需要你的小短腿?!
    御膳房将午膳送来,自有小太监们验毒后接进去。
    杨临板着脸出来,同猫儿道:“时间到了,你回去吧。”
    猫儿一愣:“不管饭?”她现在回去,废殿几人也都吃过饭了啊!
    杨临向她勾勾手指,待她凑去了近前,方低声道:“听说你吃人,你看咱家能吃吗?你把咱家吃了算了!”
    猫儿立刻摇头:“你不成,你太老,费牙口。”
    让猫儿这般乖乖离去,是不可能的。
    好不容易遇上一回戴大人,她得将那一千两银子的大单子给谈下来。
    她出了御书房,站去院门外等待。
    雪花肆虐,守在院门口的带刀侍卫一动不动,已成了一坐雕像。
    这该死的天气。
    她记得上一世,她是很喜欢下雪天的。
    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身后常常有情窦初开的少年跟随她,大小脚印套了一层层。
    她来到这个世间,总是囿于温饱和生存。到了这个冬日,她才明白浪漫与穷人是不搭旮的。
    要欣赏雪花的浪漫,不但得吃饱肚子、烧暖热炕,伙房还得储藏着满满当当的肉、菜和炭石。要没有后顾之忧,才有闲情逸致享受奢侈的浪漫。
    此时冷风一阵接着一阵,裹挟着雪片往人颈子里钻去。猫儿跺着脚袖着手,来来回回在院门口等待。
    待里间传来脚步声和人语声,她忙忙探头去瞧,却是两位皇子一前一后出了御书房,往院门处行来。
    大皇子站到院门旁,再不往前,只转回身同萧定晔悄声道:“你说,父皇将一个吃人的宫女儿放进御书房,究竟是何意图?”
    萧定晔目光越过他肩膀,便瞧见缩着脑袋站在带刀侍卫身畔的少女。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宫娥冬装,披着一件热情似火的绸布披风,仿佛是民间的小家碧玉,也是个被父母疼爱的娇小姐。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的装扮。
    她的外表从来都是和废殿的地位相匹配的。
    穿戴陈旧,色彩黯淡。偶有一两身穿着外出见人的衣裳,也不过是比衣衫褴褛要好上一丢丢而已。
    她实则不知,她那样的简单到简陋的装扮,反而常常凸显出她的生动。
    昨儿夜里,甚至今天晨起,他想起她都还是咬牙切齿,觉着这宫娥简直太不知天高地厚。
    然而此刻他看到她缩在那里,偶尔吸溜吸溜一回清鼻涕,不知怎地,他原本像这寒冬一般的心绪便有些松动。
    他心中想,那般纠结作甚,不过是个宫娥而已。
    他就随着一时的心思而行,也并不伤大雅。
    一个宫娥而已。
    他的心肠为这般的想法而放松,瞟向她的目光渐渐柔和。
    大皇子还在等着他对于“皇帝为何器重一位吃人的宫娥”而做出高瞻远瞩的见解。
    萧定晔注意到猫儿的耳朵支棱起,虽然还低垂着脸庞,却明显的在留神着这边的动静。
    他下意识的反问大皇子:“大哥觉着为何呢?”
    大皇子摇摇头:“宫里传言父皇看上那宫女儿,为兄不这么认为。你想想,她要吃人,多吓人啊。难道父皇就不怕深更半夜,她突然嘴馋?”
    萧定晔的余光瞧见那缩在侍卫身畔的少女身子一抖,又是一抖,最后抖的停不下来。
    他不由的也想笑,只极力的绷着脸,同他大哥道:“她不但是猫妖,还是阎罗王义妹,同那些小鬼有交情。说不定父皇就想借着她手里的小鬼,探听探听各朝臣的心思。”
    大皇子一愣,倏地倒吸一口气:“为兄倒没想到这一点。有可能,极有可能。我方才隐约听见她嫌弃杨临人老肉柴,父皇比杨临还大两岁,胡猫儿怕是也瞧不上父皇。”
    他懊悔道:“我方才刚进御书房,没认出她来,还起了些看上她的心思。五弟你说,她会不会已经知道我的念头,准备又将我吃上一回?”
    话到此时,他亲爱的五弟却再不接话,只偏头往他身后瞧去。
    他心中陡然觉着不妙,倏地转身,便瞧见那吃人的少女近在咫尺,虽然一边吸溜着清鼻涕,那股子要吃人的劲头却半分未减。
    她咧着嘴,露出一侧虎牙,慢悠悠道:“大殿下方才说什么?对奴婢起了什么心思?”
    大皇子倏地跳开几丈之远,指着猫儿战战兢兢道:“你……你别乱来,此处都是侍卫,没等你吃人,先被大刀砍死。”
    猫儿吸溜一声,笑嘻嘻道:“猫有九条命,奴婢三回死而复生,才用去了三条。”
    她脑袋一偏,像逗弄康团儿一般,嗓音柔柔道:“大殿下算一算,奴婢还剩几条命啊?”
    大皇子面色一白,再不同她絮叨,贴着墙根逃了开去。
    猫儿无语的耸耸肩,回身依然缩去大刀侍卫身畔。
    萧定晔缓缓行到她面前,看着她被雪片盖满的发顶,低声道:“等我作甚?”
    她低垂着脑袋,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他看着她这副神情,又想起她方才恐吓大皇子的模样,面上不禁浮起笑意,道:“说吧,我听着。”
    她继续不理他,他却往前再站了站,一直挤得她一个趔趄,重重靠在了宫墙上。
    她想到昨儿夜里他咬牙切齿向她强调“地位有别”,便冷着脸扑通跪在地上,做足了下等人的姿态,瑟瑟道:“殿下误会,奴婢在等戴大人。”
    他被她的举止和语言噎了一噎,拽起她快速离开此处。待到了偏僻处,方含笑道:“平日劝诫你,从没见你好好听从一句。倒将昨儿夜里的话记的清清楚楚。”
    她作势又要下跪。
    他一把拉住她手:“行了,你我是合作伙伴,相互配合,没有地位之别。”
    她便垂着头不说话。待站的无趣,想要行礼离去,方发觉自己的手还被他握在掌中。
    她忙忙要挣脱,他却握着不放,用温热的大手将她两只手包在里间,蹙着眉道:“你再是宫女儿,如今到了御书房当值,身份就不一般。怎地连袖笼子都没有?你若冻出冻疮来,就别想再进御书房。”
    她的脸涨红一片,几番挣扎方脱开手,忙忙跳出几步之外,方悄声道:“你疯了?你又演什么戏?不是说要让旁人以为你我不睦的吗?”
    他一腔莫名其妙的柔情被这几句话打散,便有些意兴阑珊,做出散漫的模样道:“本王偶尔瞧上一位宫女儿,一时兴之所至,有何稀奇?”
    她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他却上前一把拽住她,刻意做出拉拉扯扯的模样,一把搂住她的纤腰,悄声道:“今儿在祖母和母后处,可有何发现?”
    她想着他今儿只怕是要演一出“纨绔子调戏贞洁烈妇”的戏码,只得勉强配合着微微挣扎,低声道:“娘后娘娘看不惯我,勒令不许我再上门。”
    他一停,叹息一声:“我忘了提醒母后,倒让她吃了一回干醋。”
    他将她往近前拉了一把,续问:“祖母呢?”
    她忍无可忍,道:“能不能好好说话?你今日的戏本子,我配合不来。”
    他终于叹了口气,道:“父皇身边有探子,偷听了我同父皇的谈话。三哥那边已经知道我对你一时存了必得的心思。你说,我风流成性的名声,能放着中意的姑娘不动手?”
    她一时忙着躲他,顺着他的话音道:“那我该如何做?奉迎你?”
    他微微一愣,悄声道:“奉承自然不成。你明显倒向我,三哥那里过不去。”
    猫儿立刻点头,推开他退后几步:“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猫儿一抖披风,露出手臂,将宽大衣袖卷起来些,抬头看着萧定晔微微一笑。
    他不由也微笑看她。
    静寂宫道上,雪花飞扬。
    “啪”的一声巴掌响,惊得树梢子上的飞鸟四散。
    少女的清脆的嗓音带着狠厉,引得不远处驻守御书房的侍卫斜眼相看。
    “畜生!皇子了不起?皇子能任意妄为?下次再敢动我,我就……我就……皇上啊,奴婢没脸见您啊……”
    寒风肆虐,离去少女的脚步踉跄中带着欢快,萧定晔捂着略有些发麻的脸颊呆立当场。
    树梢子随风摆动,被风裹挟着发出呜呜声,仿佛阎王殿的小鬼们在窃笑他。
    他摸着嘴角“滋”了一声,喃喃道:“谁稀罕……”
    经过与萧定晔的这一番纠缠,猫儿回了御书房院门口,寻着一位小太监相问过,得知礼部尚书的戴大人将将出了御书房。
    她顺着小太监指的方向追到东华门,只远远瞧见那位大人脚步轻快的出了宫门,再没有要折返的意图。
    一千两的大单啊!猫儿心疼的捶胸顿足。下一回再遇上戴大人,不知又何时了。
    回废殿的途中,萧定晔的人不依不挠。
    几乎经过每段路,但凡有树,树上就会传来暗卫的声音:“姑姑,姑姑……”
    她知道萧定晔这是操心老太后。
    可这厮欺负人的时候肆意妄为,欺负完才想起来她有用。
    晚啦!
    行了一路,树上仿似住了千万只啄木鸟,“咕咕”了一路。
    到了废殿的最后一棵树时,猫儿将将进了配殿,又退出去,站去树下道:“让你家主子夜里莫钻人房,今后大黑夜夜跟我睡,敢来咬死他!”
    树上暗卫叹了一声气:“胳膊扭不过大腿,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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