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宫渐渐传出一位才人夜里见了鬼被吓晕的八卦时,废殿也如常传出铜锤敲击声。
    朝阳晒的宫道金光灿灿,去往金水河这条通天大道上的,并不只有头脸肿胀的胡猫儿。
    另一枚头脸肿胀的美少女,明珠,也躲躲闪闪走在这条路上。
    两位宫娥平日还能依照外貌分出个你我,如今面容一塌糊涂,衣着皆寒酸,谁也不比谁好上多少。
    在宫道上的内侍们看来,这不分彼此的两位宫娥,仿佛两只猫妖一般,对外简直是双倍威胁。
    猫儿在向身畔经过的太监讪讪一笑后,回转身,第五次对明珠道:“你别跟着我,咱俩忒吓人。”
    明珠抿嘴一笑,并不说话。等猫儿往前而去时,她又厚着脸皮跟了上去。
    这两日,为着胡猫儿被白才人牵连下挨了两回揍,明珠接受了上官的严厉批评,并且赏赐了一回酷刑。
    这酷刑外人瞧不出,在他们细作圈子里却稀松平常。也不过就是往奇经八脉上各扎一针,让经脉连疼带痒一两天。
    此时明珠还在受煎熬,心里却将上官的指令记得清清楚楚:“跟好胡猫儿,护好胡猫儿,监视好胡猫儿。”
    她再不敢离开猫儿半步。
    此时猫儿要去金水河上会皇帝,明珠却不知猫儿的意图,只亦步亦趋跟着她,表着忠心:“姑姑你放心,我再不能让你落单,沦落到被人打却无法还手的地步。”
    猫儿又停了脚步:“你信不信我赶你出废殿?”
    明珠点点头:“信。”
    信却不走。奇经八脉还像蚂蚁爬呢,再不敢疏忽职守。
    猫儿十分无语,只转头看向明珠身后,忽然做吃惊相:“刘公公,你作甚?”
    明珠立刻转头去瞧。
    身后空空如也。
    她再回转头,前方拐弯处宫娥衣阙一闪,已不见了猫儿的身影。
    她着急的跺脚,使出全力跟了上去。
    冬日的金水河鲜见的没有结冰。
    皇帝不过在宫里坐一坐船,便大张旗鼓,提前几日开始准备——猫儿想不明白皇家人的情调。
    难得迎来冬日晴暖,她沿着弯弯曲曲的金水河畔,行的很缓慢。
    泰王的人只说让她在金水河畔等待皇上,是怎么个等待法,没有细做交代。
    她忖着,只怕是为了防止她提前泄露消息,要仿效第一回让她在御花园等待皇帝那般,临时派人向她传达更详细的交代。
    河畔近处,宫道上的人不少。
    小鬼头也不少。
    康团儿跟在吴妃身侧,迈着小短腿不停在河畔驻留,捡了鹅卵石投向河里,对成绩不满意,又跑开寻了合适的石片,再打一回水漂。
    他瞧见猫儿,如一匹小马驹一般,哒哒跑过来,仰头看着她的头脸,双目亮如星子,贼兮兮问道:“大仙,昨晚你是不是又吃了一回人?”
    又翻了一回旧账:“听闻你几日之前还吃过人,你怎地不喊我看!”
    猫儿见半夜她和萧定晔装神弄鬼报仇之事已然传了开,心知那新白娘娘只怕惊的狠了。
    她不置可否,只指了指自己脑袋,向康团儿道:“现在知道,本大仙不是谁都能欺负的了吧?”
    康团儿立刻点点头,央求道:“大仙下回吃人,一定带我去。我给你捧醋,让你蘸醋吃。”
    猫儿扑哧一声笑出来,将他抱在怀中:“我现在吃你好不好?不蘸醋,就这么吃。”
    他立刻扭糖儿一般挣扎着跳下去,几步跑开,躲去了吴妃身后,只探出一只小脑袋瓜看着猫儿:“自己人不吃自己人!”
    金水河微波粼粼,透着一股寒气。
    皇帝的御船还没有到,不知同猫儿何时才能打个照面。
    吴妃唤着小太监带康团儿去别处玩,方缓缓行过来,蹙着眉看着猫儿的脸:“好好的姑娘,怎地成了这番模样?”
    猫儿有些讪讪。
    固然她昨夜报了仇,可此前被人压着揍过,毕竟不是什么风光事。
    她忙忙解释道:“奴婢造妆粉前都净过好几回手,是千万不敢把脓疮蹭进妆粉里。”
    吴妃扑哧一笑,取了帕子擦拭沾了沾猫儿额头,嗔怪道:“到了现下,还想着你的妆粉。”
    她面上微有忧虑:“虽说你有个亲事,可吴公公总归是个太监,怎能将亲事当真。你年纪轻轻,日后总要出宫,要定一门真亲事。便是日后不出宫,面有旧伤,想进后宫也难。”
    她左右一瞧,将猫儿微微拽去人少处,悄声问道:“我比你虚长几岁,勉强能当你姐姐。你告诉阿姐,上回你说不想进后宫是真是假?”
    猫儿瞧着她的神色,疑道:“娘娘想让奴婢进后宫?”
    吴妃一时语滞,半晌方喃喃道:“进来有进来的苦,不进又有不进的难……你……”
    她转身召唤康团儿过来,牵着他手准备离去,将将行了两步,转头又道:“若要进后宫,你就早早拿主意,莫牵牵连连决断不下,反生了事端。”
    猫儿明白吴妃的话中意。
    便说她这一脑袋伤,便属于吴妃口中“事端”的一项。
    如若她早进后宫,最起码两位白才人互相下黑手,她不至于被牵连成这样。
    宫里难得有人出于真心关心她,猫儿心中生了感激,只笑道:“奴婢闲来去寻娘娘说话,最近出了眼影的妆粉,拿去给娘娘用个新鲜。”
    吴妃慨叹一口气,未再多言,牵着康团儿慢慢离去。
    金水河里依然空旷,大船小船都不见影子。
    猫儿沿着河畔继续向前,留心着四周宫娥、内侍,等待有人上前给她做更详细的指示。
    然而凡是同她打过照面的下人们,无一不是绕道而行。
    便是有人一时行路忘了看路,堪堪行到猫儿面前时,也惊的“嗷”的一声叫,立刻跳开几步之远,如同见了恶鬼一般,向她点头哈腰过,急急逃了开去。
    没有人指点行动细则……猫儿有些迷瞪。
    前方绕过一个弯,再绕过一个弯,河道陡然开阔,迎面一艘威风八面的雕龙高船缓缓行来,隐隐可见皇帝与几位朝臣站在甲板上侃侃而谈。
    她顿时有些慌神。
    下一步呢?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做?
    是要站在岸边给皇帝摆手打招呼,还是亮嗓子唱首《刘海砍樵》将皇帝吸引过来?
    这泰王原本心细如发,怎地却突然糊涂了起来?
    船行不慢,只几息间便到了近前。
    甲板上的皇帝显然也瞧见了她,那故作冷漠的眼神里微微夹带了一丝问询:接下来什么戏份?
    猫儿一脸恍惚的神情中遍布了无望的回答:奴婢不知啊,奴婢什么都不知啊!
    便是这时,她的脚腕忽的被什么打中,脚下一滑,身子立刻前倾,止不住势头,往河道里重重扑了下去。
    猫儿心中当即唤了声不好,只须臾间,整个河面就已晃悠在眼前,那河水带着冬日寒气,随时就要给她痛快的洗礼。
    她双臂立刻张开护住脑袋,脚腕上却陡然被人重重压住,将下坠势头止在了半途。
    明珠的声音坚强而着急:“姑姑,坚持,我拉你上来!”
    人倒立时脑花晃悠,激荡出的灵感比往日多了不止一星半点。
    猫儿一瞬间想明白了泰王之意。
    她今日的戏份是要掉进河里,在寒冷的河水中挣扎,其状甚为凄惨。
    最好她再坚强的不要呼唤,宁可淹死也不会向皇帝求救。
    如此自强自爱的性子必定要戳中皇帝的那颗爱慕之心,引得皇帝下场,来个英雄主动救美。
    金水河畔人来人往,大庭广众之下,多少双眼睛看着皇帝的英勇行为。再下一步,下旨让她进御书房当值便显得顺其自然,借此培养感情,作为进后宫的良好过度。
    她一瞬间想的通透,连她该如何表现坚强自爱都想的明白,心中立时决定:今日不往水里去一趟是不成了,否则不知下一回泰王还要出什么幺蛾子。
    总归昨日她已向皇帝透露了今日事。皇帝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反正会将她捞上去。
    最多她不过得个风寒,喝上两日汤药,就又是活蹦乱跳的胡猫儿。
    她一咬牙,立刻抖动双腿,向岸上压着她腿的明珠急急唤道:“放手,快放手。”
    明珠没有半分松懈,只死死拉着她的腿,咬着后槽牙安慰道:“姑姑莫怕,皇上的船来了,会救你上去。”
    猫儿心中长泣:不要这种干救法,要的是湿救法啊!
    她不停歇蹬腿,明珠却毫不松懈,决计要保的猫儿的安全,不让她一根头发丝儿沾水。
    皇帝的大船已然到了眼前,船上撑篙子的船工纷纷打手势,让堤岸边瞎扑腾的两位宫娥快快让行。
    便连带刀侍卫也在船舷边站了整整一圈,以防这两个姑娘是刺客伪装。
    猫儿心中火急火燎,只不停歇的挣扎。
    上方的明珠忠于职守,岿然不动。
    猫儿挣扎。
    明珠死压。
    挣扎。
    死压。
    挣扎。
    死压。
    船中夹板上的众人眼睁睁看着河畔处一上一下两位宫娥在十分励志的“我要救你”和“快放开,不能拖累你”的戏份中,上面那个终于力竭,扑次次往下一滑溜……
    扑通,一个宫娥掉了下去。
    再扑通,另一个宫娥也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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