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顷黄沙之中,有一道笔直的公路。
    一辆车飞驰而过。
    开车行在这样的道路上,要么枯燥到极致,要么自嗨到极致。
    周嫫很嗨。
    除了后备箱之外,一个上午的功夫,她已经像一个调皮的小女孩一样,把李谦车里的东西翻了个底儿掉。
    所有的磁带,都拿来,一盘盘地看。
    这个,我也听过,他的嗓子很好,你不知道吧,其实他很多歌都是自己写词写曲,圈子里很著名的一个唱作人,很有才华的,就是据说酒量很渣,而且据说酒品极差。
    这个,啊,你品味真低,她的歌你都听?
    咦?你真的是我歌迷呀,我的几张专辑里,我自己最满意的就是这张《空想家》了。
    哦,廖……辽……据说最近两年这个女孩挺红的?
    嗯,这是润卿的专辑,那时候媒体一帮记者都在炒作我跟她不和,其实我俩根本就说过话,哪里有什么不和?最讨厌那些报纸杂志了,整天望风扑影,胡说八道。
    喂,怎么才只有我三盘磁带?不是说好的铁杆歌迷吗?……好吧,看在你陪我喝酒的份儿上,不跟你计较了,回头你把地址给我,我给你寄一套过去。
    …… ……
    她就这么巴拉巴拉,李谦始终认真开车,都没回过话,可她自己偏偏兴奋地了不得,坐在副驾驶座上,一个劲儿不住口的说。
    第一天,说磁带。说唱歌。说歌坛。
    第二天。说自己小时候,说自己怎么开始唱歌的,说自己在顺天府的院子,而且她自己记不住自己家的地址,还特意翻出自己的小本来,把地址给李谦抄到烟盒上,塞进李谦的手套箱,美其名曰。现在大学生都整天闲着没事儿,你可以去找我喝酒啊。说这话的时候,她都完全不知道李谦是不是要去顺天府上大学。
    到最后,他翻出两个大本子来。
    说是大本子,其实就是一大堆稿纸。
    第一沓,是已经写满了字,而且都拿订书机订好了的,在第一页纸上写着《笑傲江湖》几个大字。第二沓,就有些乱,开头看起来都已经理好了顺序。但后面还有白纸,以及一些明显是写写划划乱七八糟的。可见还没写完,倒是名字也已经起好了,叫《天龙八部》。
    嗯,都是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手写钢笔字。
    刚发现那时候,她满脸惊讶,“呀,你居然还会写东西?”
    满以为是小说呢,打开看了两段,她惊讶地发现,居然是剧本。
    李谦就跟她说:“我今年刚考上顺天电影学院,摄影系。”周嫫就一脸兴奋,别看身子捆在安全带上,她还是费劲地扒拉过去,在李谦肩膀上拍了拍,说:“以后我要是出专辑需要拍mv,肯定找你当摄影师!”说完了李谦没啥反应,她自己倒乐得哈哈大笑。
    然后,当她开始看剧本,世界终于清净了。
    她笑,她笑,她笑,她紧张,她吃惊,她担心,她愤怒,她笑,她哭,她哭,她哭……
    她这个人,似乎就是这样。
    如果她感觉你跟她不是一路人,如果她对你有戒心,那你看到的,就永远只可能是面具后的她,是戴着墨镜的那个她,而且别管你以后怎么挽回,她那里都一辈子不带变化的。而如果她感觉你跟她是一路人,如果她感觉可以信任你,那好,那么,不需要任何缓慢的过程,很直接的,你就可以见到所有最最真实的她。
    哪怕只是简单地旅途相遇,她甚至从来都不记得要去问李谦叫什么名字,但却感觉已经熟悉到无话不谈了,她就已经可以直接把家里的地址抄给李谦,让她去找自己喝酒,她就已经可以在李谦的面前放肆的哭,放肆的笑。
    看到某人在故事里死了,她一脸凄苦地盯着李谦,见好半天李谦都不搭理自己,只是专心开车,她就费尽力气地扒拉过来打李谦一下,弄得李谦完全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后,看了一整本的《笑傲江湖》剧本,她满足,她抱着那剧本,微笑,叹息,幸福。再然后,当看了半本《天龙八部》,她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可不可以不要让阿朱就这么死掉?我好喜欢她……”
    李谦就冷眼瞥她,她就自己缩在座椅上抱着腿生闷气。
    终于,青海湖到了。
    …… ……
    自从走出河西走廊,开始转向高原挺进,阳光好像一下子就毒辣了起来,李谦买了这辆越野车之后,虽说也处理过了前挡风玻璃,使得这玻璃可以隔绝很大一部分紫外线了,可还是不行,海拔越高,温度越低,但紫外线却越强。
    不等车过西宁府,李谦那顶在汉中府乡下买来的草帽,就已经归了周嫫。
    青海湖畔,凉风习习。
    沿着环湖的路开过去,不时就能看到有人停车扎营,甚至偶尔还能见到几辆当下在国内还极为罕见的房车。
    李谦选了一个平坦的地方拐下车道,迫近青海湖停了车。
    两人下了车,就站在湖边,远远眺望。
    过去的这大半天,周嫫都很不开心,为了阿朱被写死的事儿,她一直都在发小脾气。
    当然,只是小脾气而已。
    让她喝粥,她就乖乖的喝粥,让她吃个煮鸡蛋,她虽然不情愿,但也乖乖的吃个煮鸡蛋。嗯,酒量也被李谦慢慢地控制在每天半斤的水平线上。
    所以,你可以说她太天真了,但绝对不能说她傻。
    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心里一清二楚。
    就算她的固执。那也是区别对待的。
    于是。别看就三四天的功夫。她的脸色就已经开始变得红润了不少。
    自己的身体如何,没有人能比自己更清楚,像现在,她发现,自己慢慢开始变得就连伤心和发脾气,都比以前有力气了,等车在西宁停下的时候,她居然没用威逼利诱。就自己主动地吃了小半碗米饭。
    …… ……
    湖上有鸟群在飞,她瞪着眼睛看了半天,还是不认识,就扭头问李谦,“喂,这是什么鸟,你认识吗?”
    李谦就摇摇头,“不认识。干嘛要认识?”
    周嫫就很认真、但是很惊奇地说:“你说的啊,回去了要跟朋友吹牛的。那要是朋友问,那里都有什么动物。我总不能就说有鸟吧?人家还以为我真是吹牛呢!”
    李谦点点头,想了半天。问她:“你知道海边有什么鸟?”
    这个不用考虑,周嫫直接就回答说:“海鸥啊,这个肯定有!”
    李谦说:“那你回去就告诉他们,这里有湖鸥!”
    周嫫眨眨眼,一时半会儿的,没明白李谦什么意思。李谦就解释说:“你想啊,海边的叫海鸥,这么个大湖,还是咸水湖,那就叫湖鸥呗!”
    周嫫眨着眼睛想了想,居然点点头,一副很赞同的样子,说:“好!”
    …… ……
    两人换了好几处地方,看湖,看鸟。
    眼看日过中天,李谦提议回去,周嫫就说:“我想再待一会儿。”
    李谦就点点头,陪她待着。
    或许对于李谦来说,到青海湖来,只是单纯的想来看一看,但是对于周嫫来说,意义却很有可能大不一样。
    她就站在那里,不说、不闹,不哭、不笑,只是怔怔地看着远方的湖面,看着倏然飞过的鸟群,一个人发呆、发呆、发呆。
    俄尔,阴云忽来。
    李谦有些担忧地看着天色,此时在离湖不远的柏油路上,不时能看到车子快速往东走,显然也是前来游玩的人注意到了天阴欲雨,所以着急赶回西宁府去。
    但周嫫站站、走走、停停,李谦就也不催她,陪她在一旁站着。
    约莫下午一点半,已是阴云压城。
    眨眼之间,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两人躲回车里,把车窗都关好了,座椅靠背放到最后,半躺着、看着车窗外的瓢泼大雨。
    冷雨敲窗,初时不觉,但仅仅二十来分钟过去,车里的人就已经开始感觉很冷。
    李谦把自己带的毛毯和衣服拿出来,毛毯分给周嫫,自己则披上一件外套。
    周嫫还是怔怔的,目无焦点地看着噼里啪啦的雨水模糊的车窗,偶尔间,她会面露微笑,又偶尔间,她又会眉头蹙起,似乎已经陷入了很久远的回忆,又似乎是在进行着艰难的抉择。
    约四十分钟之后,雨势渐小,李谦曾想就此回去,但扭头看了周嫫几次,最终还是决定再等一等——人一辈子,其实很难得能有几次全然投入的思考。
    然后,就在这样漫天清寒的大雨之中,李谦半躺在座椅上,竟也罕见地思量起一些事情来——
    工作室要成立了,硬件可以慢慢弄,实在不行买不起,先租其它公司的也没关系,但软件上却要开始考虑了,比如,发行。
    发行这个东西,对于文艺事业来说,历来都是利润最大的一块儿,但也从来都是最难做的一块儿,至少就李谦自己而言,他不觉得自己有能力把发行这一块儿直接做起来,哪怕是工作室做上几年,名气逐渐的越来越大,但发行渠道,仍然不是能轻易就去触碰的。
    所以,工作室将来为廖辽做专辑也好,或者再签下别的歌手做专辑也好,肯定要走其它公司的发行渠道,虽然钱不免要让人分走很大的一块儿,但这也是避免不了的事情,自己做专辑,能把属于歌手和创作人应得的那一部分挣过来、拿到手,对于李谦来说,真的就还蛮知足了——哪怕重活了,哪怕有了巨大的优势,但他依旧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是做不来那种商业艺术一把抓的超级牛人的。
    那么。好吧。就签代为发行的合同吧。至于选谁,嗯,回去要仔细琢磨琢磨。
    然后,今年下半年的工作的话,嗯,一是给廖辽准备新专辑,这个是肯定的,然后。为了狙击五行吾素和华歌唱片,答应给陈长生的那四首歌,也应该尽快去兑现了,这个也是现成的,答应他的时候,就已经基本都考虑好给哪几首歌了。
    然后么,嗯,估计华歌那边应该急了,他们肯定不舍得让五行吾素就此一蹶不振的,所以。下一张专辑,该要个什么价码才好呢?
    合作还是要合作的。人情关系不必讲,反正手里有大把大把的歌,工作室筹建又需要那么多钱,放着钱不挣,怎么可能?所以,既不能一口气喊出个天价,真的把人家赶跑,但同时呢,价钱又一定要高到让华歌唱片肉疼……
    …… ……
    李谦正胡思乱想着,突然觉得有人推自己,就激灵一下子醒过来。
    但第一眼,他看到周嫫泪流满面。
    李谦吓了一跳,赶紧坐起来,看着她,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还是想到什么伤心的事情了?”
    但周嫫撇撇嘴,说:“我饿了!”
    李谦愕然。
    片刻之后,他问:“饿哭了?”
    周嫫点点头。
    然后,她自己一边擦泪一边说:“我好久都没有过饿的感觉了,但刚才,我突然觉得饿了,饿得肚子疼!”
    李谦扭头看看窗外,明明才三四点钟,但外面乌云密布、漆黑如墨。
    大雨刚才似乎小了些,但现在,已经重又磅礴起来。
    车窗、车顶,被这大雨打得噼噼啪啪。
    这样的天气开车赶路回去,不是不行,但显然不太安全。
    李谦想了想,问:“你现在……最想吃什么?”
    周嫫想了想,说:“我妈做的红烧肉!”
    李谦点点头,又问:“然后呢,第二想吃的是什么?”
    于是周嫫又想了想,说:“我妈做的狮子头!”顿了顿,都没用李谦再问,似乎记忆中有关吃的回忆被一下子打开了闸门一下,她又紧赶着说:“还有红烧排骨!我妈做的红烧排骨,特别好吃!”
    “啪”的一声,李谦打了个响指!
    “这个可以有!”他说。
    周嫫一脸惊奇。
    只见李谦翻身,从驾驶座往后爬,来到后座之后,他放倒了一个座椅,把手伸进后备箱,摸摸索索的,半分钟之后,他脸上突然露出一个惊喜的神色,见周嫫始终不解地看着自己,就把东西一下子拿出来,在周嫫面前一晃。
    “呶,红烧排骨……面!”
    …… ……
    买车的时候,李谦就已经考虑到可能要在野外自己弄点吃的什么的,所以,不但特意选了这一款车内带有220v电源插座的车型,后备箱里还常备一个小电锅、一袋盐、一双筷子、一箱方便面和足足几十瓶矿泉水。
    于是,十几分钟之后,就在这青海湖的湖边,就在这漫天大雨之中,两人躲在车里,一人捧着一碗方便面,吃得稀里哗啦。
    周嫫甚至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到现在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一边吃,她还一边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莫名就觉得自己活的好诗意,嘴里还嚼着方便面,就扭头问李谦,“哎,你会写剧本,也肯定会写诗,写首诗来听听。”
    李谦就摇头,“不写。”顿了顿,他看看周嫫的脸色,说:“不会。”
    周嫫愣了一下,旋即低头片刻,再抬起头来时,笑容已经一如醉酒之后那般纯粹而灿烂,说:“没事儿,你写吧,我是讨厌所谓的才子,但是,你例外!”
    李谦闻言,抬头认真地看了她片刻,然后放下方便面勺,点了点头。
    或许是见李谦面色郑重,周嫫竟也放下手里的方便面碗,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等待着些什么。
    沉吟许久之后,当手里的热汤都已经渐渐变温,李谦端着方便面碗,缓缓地念起来——
    “姐姐, 今夜我在青海湖,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我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青海湖
    这是雨水中一个荒凉的我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青海湖,鸟群,越野车
    以及我……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青海湖,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
    估计会有人骂我拿诗灌水?
    实话说,一百来字而已,真的多挣不着什么钱,我随便哪个章节多出的字数都够这些字了,要不是因为这首诗在我感觉实在是必须全部写上才能出气氛,我真是不想落话柄……
    再来句实话,每次看到你们在书评区讨论的那么针锋相对,我写书的时候真是有点胆战心惊的感觉。
    总之吧,一句话:求体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