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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惜欢没拦,只温声问道:“一会儿命宫人送些茶点过去可好?”
    “好。”暮青应了声便独自出了中军大帐。
    章同随众将领躬身让行,她走过身边,他却不能抬头去望,只能谨守君臣之礼,看着那一袭牡丹红裙迤逦南去,倩影融进晚霞深处。
    晚霞深处停着三辆马车,暮青望见车旁之人,不自觉地柔了目光。
    呼延查烈立在马旁,小身量只有马腹高,手里却牢牢地抓着马缰,抓得那样紧,小手都握得发了白。
    “长高了。”暮青走到呼延查烈面前蹲下,拿手虚虚地比了比,笑容虽淡,却和暖如春阳。
    呼延查烈瘪了瘪嘴,想哭却咬牙忍住了,只把小脸儿一扭,不应声,亦不看人。
    暮青心生愧意,知道她月余没下马车,这孩子必定没少担心她。
    “很多时候,许多事情,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暮青并不想为自己辩解,也很不想对一个孩子说太多的道理,但她知道,呼延查烈是草原的孩子,迟早会回到生养他的草原。这些年,她深深体会了何谓世事难料,她无法预料到分离会在哪一天突然间就到来,只能趁着相处的时间多教他一些别人不会教给他的道理,不盼他即刻便懂,只盼他若有孤身一人之日,在难熬之时能想起她的话来,从而坚强地面对困局,如此方能不负他对她的依恋之情。
    “还有,衣裳只是御寒蔽体之物,你的民族和血肉骨骼是家国赋予的,非一身衣袍能够改变。相反,它能让你看清自己的内心,倘若你的意志足够坚定,何需担心它会摧毁你?对帮助你的人或物什,我认为理应善待,哪怕是敌国之人、敌国之物,此为德,亦为自信,更是心胸。你具此三质之日,便是为王之时。”暮青看了眼呼延查烈的衣袖,面含浅笑之色,并无责备之意。
    呼延查烈诧异得忘了生气,只是低头盯住自己的衣袖,不知暮青怎么一见面就看出了他拿衣裳撒气的事,此事明明连伺候他的人都不知道。
    盛京大乱那日,他被呼延昊抓出城去时穿着胡袍,但那时是阳春时节,而今已是初夏,大军到了两陵地界儿,天气闷热难耐,胡袍早就不能穿了,他只能换上大兴人的衣袍。可他穿不习惯,不愿穿却又不得不穿,因此心里不痛快,便常拿衣裳撒气,但衣裳又没破烂,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暮青暗笑,这有何难?这孩子的衣裳乍一看好好的,袖内却起了毛勾了丝。兴人尚大袖,宽袖博带别具风流,不慎勾坏了袖口之事是会有,可伤到衬里却不常见。呼延查烈身上的衣袍质料乃是贵重的重云锦,两陵之地盛产的织锦虽丝柔不及江南的绸缎,却胜在厚重耐磨,且耐绣制繁复的花纹,披在身上庄重尽显,自古就受王公贵族的喜爱。如此贵重的衣袍,衬里磨到起毛可不常见,唯一的可能就是呼延查烈不喜大兴的衣裳,却因寄人篱下而不敢明着拿衣裳撒气,于是就偷偷地抓扯袖子的衬里,如此发泄得久了,料子自然就毛糙了。
    暮青没有解释,任由呼延查烈皱着小脑门子冥思苦想,自己则起身望向旁边的马车。
    马车旁也立着一人,南衣广袖,公子如玉。
    “大哥。”暮青冲着巫瑾淡淡一笑,晚霞映着面颊,显得气色红润春风正好。
    “看妹妹双颊红润,想来冲喜之俗尚有几分可信。”巫瑾笑着,眸底却藏有愧色,他乃医者,却难医心疾,为人兄长,却叫金兰义妹草草成亲,实在羞于见她,更愧言恭贺。
    “冲喜?”暮青看出巫瑾面有愧色,却被他的话所吸引。
    巫瑾一听便知步惜欢没对暮青说此事,他不屑隐瞒撒谎,于是道:“妹夫说,妹妹久病,他愿效仿民间冲喜之俗,择端月月满之日与妹妹行成亲之礼,盼妹妹此后邪祟无扰百毒不侵。”
    暮青的心顿时仿佛被重石击了下,又似打翻了蜜罐子,疼痛却也欢甜。
    “不过,如若冲喜只为医疾,如何能把妹妹医得目下微青?这是何医理,为兄理应找妹夫讨教一番。”
    暮青听见此话回过神来,见巫瑾笑得和风细雨,眸底却无暖意,不由替步惜欢解释道:“叫大哥担心了,我的心疾确实已无大碍。昨夜之事并非步惜欢之过,而是江上忽现刺客,卿卿护主才致使御马发狂奔至了军中。”
    “神驹操心人事,自然也该管教,为兄方才偶遇神驹,已与它讨教过昨夜之事了。”
    “……”啊?
    暮青一脸傻气,刚想问巫瑾把卿卿如何了,一个小太监前来禀奏,称都督府里的人已奉懿旨在旁侧的军帐中候驾,暮青这才道:“步惜欢在中军大帐中设宴,大哥若想,可去坐坐。小妹今日有事,明日再请大哥诊脉。”
    “妹妹相请,自是要去。”巫瑾温声应下,却不见往中军大帐去,显然是想先目送暮青离开。
    暮青朝巫瑾施了一礼,临走时对呼延查烈说了明日去看他,说罢转身就走,离去前看也没看停在稍远处的那辆马车。
    马车里的人没下来,只是挑着帘子,远远望去可见车里布置简朴,车内之人身着素衣,发上无冠,衣着与庶民无二,坐相却露着王公子弟的贵气。那人年近五旬,相貌颇美,与步惜欢有几分相像,只是双目微陷眼下青黑,眼神里透着阴沉之气,面色之憔悴与在盛京时判若两人。
    这人正是出京那夜被御林军从王府里绑出来的恒王——步惜欢的生父。
    恒王的身份不适合贺拜帝后,故而停车在此,他端着身份没下车驾,只撩开了帘子,却没想到暮青非但没来见礼,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仿佛此处没有他的车驾一般,气得恒王的骨节握得喀喀响,晚风里听来如同枯骨叩棺之声,阴沉森然。
    他盯着暮青远去的身影,又遥遥地望了眼中军大帐,抬手狠狠一扯,放了帘子。
    “走!”
    *
    中军大帐旁,昔日都督府里的人齐聚一帐,只多了魏卓之。
    一干人等重新见礼,萧芳腿脚不便,只在木轮车上躬了躬身,道了声恭喜。
    暮青见萧芳双肩呈微耸之态,显出几分僵硬,看起来十分在意身后的魏卓之。这两人之间如此别扭已非一日之事,但今日萧芳目下微青唇色微白,似是昨夜没有睡好,魏卓之却面颊红润神采奕奕,丹凤眼角飞扬着得意春风,这让暮青心头一动,猜道:“昨夜在江心画舫里的人可是你们?”
    “承蒙娘娘救民女出苦海,护驾理所应当。”萧芳孤冷依旧,脸颊上生出的红晕却为她添了几分生气儿。
    暮青顿时无话,萧芳与魏卓之虽有指腹婚约,但两人尚未成亲,道恭喜显然不合适,她只能沉默以对。大恩不言谢,昨夜江上那般惊险,他们没事就好,望他们早成眷侣,日后少些磨难。
    “理该微臣谢皇后娘娘才是,娘娘可是微臣与贱内的牵线媒人。”魏卓之笑着插了句嘴。
    萧芳颦眉斥道:“皇后娘娘宣的是都督府里的人,魏公子一介外臣,何不帐外候着?”
    “娘子与我早有婚约,不算都督府里的人,此前只能算是寄住。如此说来,皇后娘娘也并未宣娘子,不如你我一同到帐外候着?”这话听着贫嘴,魏卓之的眼底却分明藏着关切。
    暮青见了心一沉,魏卓之想劝萧芳回避,看来那夜定然发生了一些叫萧芳极为自责之事。
    萧芳自不肯走,面色沉寒下来,不再搭理魏卓之。
    魏卓之早有所料,叹了一声,未再开口。
    暮青扫了眼府里众人,见众人垂首抿唇,香儿面含凄色眼中噙泪,于是沉声问道:“说吧,没来之人出了何事。”
    *
    中军大帐里,御宴亦无喜庆的气氛,步惜欢边用膳边与将领们商议军情。
    暮青回来时圆月方升,军帐内外生了火盆。
    太监在帐外唱报,将领们起身相迎,帘子掀开时,江风灌入,扬尘呛得众人虚了虚眼。只见军帐之外月孤星稀,一天薄云破碎,两丛灌影扶疏,女子踏月而来,束发簪冠,步下生风,一路行来,裙裾暗开重花,红袖乘风而舞,英武威凌之姿似月里英将,叫人不敢妄思。
    暮青行至上首,拂袖入坐,一开口,清音似剑出鞘,“谈到哪儿了?”
    她的脸色霜寒霾重,将领们见了默然屏息,最终,韩其初应了声。
    “回皇后殿下,昨夜军中的刺客出自水师,江上的刺客是上陵郡王所派。”
    “当年西北军在江南征兵,元党曾暗中派人混入军中,这些奸细一直潜伏着,直至昨夜才有所行动。他们趁运送泔水的机会出了军营,在山里杀了并非同伙的伙头兵,让等候在林中的刺客们乔装混入队伍中,随后一同返回,企图救走华老将军和季小公爷。幸而关押两人之处乃军机要密知者甚少,末将等又早有准备,刺客才没能得手。”
    “半个月前,上陵郡王府住进一个神秘人,上陵郡王对其奉若上宾。但经拷问,昨夜之事乃是上陵郡王自作主张,并非神秘人授意。”
    “圣上颁布诏书之后,元修曾命上陵动兵,但遭到了百官的阻拦,百官联名请奏彻查圣上留在盛京的党羽,动兵之令前日早上刚送进上陵,午时就有新令送至,废止了动兵之事。上陵郡王从中猜出了元修的心思,怕司马家因与殿下结仇而遭冷待,故而于昨夜冒险行事。”
    “据混入军中的刺客首领交代,前夜上陵郡王趁神秘人酒醉问出了与军中奸细的联络密令,昨夜偷取了禁卫兵符和元修的令符,命刺客潜入江中刺驾,意图刺杀圣上绑走殿下,还意图救出华老将军和季小公爷。他盘算得好,此三事,有一事得手便是大功,足可将功补过。”
    “南下路上无战事,末将等曾猜过朝中会如何阻挠圣上渡江。两陵地处平原,大军难藏,兴兵难逃斥候的耳目,不待朝廷的兵马杀至,华季二人便可绑到阵前,除非元修不再顾念二人的性命,否则兴兵又有何用?既然兴兵无用,朝中又绝不可能坐视圣上渡江,那么唯有一途可行——命潜藏在水师里的奸细暗中行事,奸细在暗,我军在明,何时何地动手皆不可知,军中一乱,万事可图!”
    “昨夜上陵郡王擅自行事,不但失了手,还折了奸细,可谓破坏了朝中的大计!再有三五日,我军便可到达江边,朝中看似已无计可施。”
    韩其初将近日的军情捡着紧要的禀罢,抬眼望向上首。
    人声静灭,烛火高照,一缕明烟袅袅上行,人颜朦胧,玉冠雪寒。
    “看似罢了,他可是……曾经的西北军主帅!”暮青的声音寒得听不出情绪,但一句曾经却道尽沧海桑田之情。
    还没有过江,她就已经望不见西北了,就像此时此刻,她对着帐外炭盆里的火光想象不出那夜盛京大火烧城的光景,她更想象不出她曾带他走过的密道怎么就埋葬了那么多义士的性命!
    元修!
    这个名字自她醒来在心头深埋多日,而今终于翻开,真相却如此鲜血淋漓。
    “既可命奸细行事,你可有想过,为何不早动手?五万大军所到之处粮草耗费颇巨,地方上有多少钱粮可养我们这一支过路的大军?一旦大军渡江,钱粮岂不等于养了敌军?元修图什么?”
    “图江南水师。”步惜欢漫不经心地接过话来,把手里的热汤递给了暮青,这汤一直煨在案旁的小炉上,他在她进来时端下来的,说了这么久的话已经放温了,“五胡十年未能叩开西北边关,元修怎会是无谋之辈?他戍边十载,该比谁都清楚战机瞬息万变之理。军中纵有他的人,他在千里之外,如何能保举事时万无一失?既然早行事与晚行事皆有失手的可能,那细细权衡利弊,自该晚些时候再动手,越晚越好,渡江之时才是行事之机。”
    步惜欢的目光甚淡,眉宇间的神色倦倦的,一边慢悠悠地说着话,一边亲手为暮青布菜。军中的灶菜软烂无味,即便有单灶,也难与御膳相较,步惜欢对吃食从未挑剔过,唯有暮青行军路上的饭菜顿顿是杨氏下厨,从来未曾随意过。昨夜大喜,今儿的晚膳他特意在伙头营里挑了两个汴州的厨子,做了一桌江南菜,盼她能胃口好些。
    “渡江那日,江南水师派战船前来接应,大军和百姓上船要些时辰,这时才是举事之机。雨季前,江上风大,战船怕火,若以火攻之,江上火海连天,水师必定死伤惨重。汴河对不擅水战的江北军而言形同天堑,战船可造,水师可建,但想渡江得先问过江南二十万水师。朝廷乱了,地方上那些手握重兵之人难保不动图谋之心,征兵再建水师?谈何容易!稳定朝局要多少年?征兵操练一支能渡江水战的大军又要多少年?当年先帝暴毙,元家掌控朝廷和江北足足用了二十年,元修清楚得很,即便他励精图治,江北十年内也没有谋江南之力!十年……你我的孩儿都能议亲了。”
    噗!
    暮青哪知谈军情这般严肃的事竟还能说到孩儿上,她不防之下一口喷了热汤。步惜欢笑着拍了拍她的背,亲昵之举自然得仿佛军帐中无人一般。
    西北军的旧部面色沉重,章同将目光转开,其余人等挤眉弄眼,气氛难得有这一时的轻松。
    步惜欢顺手将暮青的汤碗拿走,把布好的菜推了过去。她太入神,若不想法子让她回神,菜都要凉了。
    “大军渡江之时便是重创江南水师的最好时机,一旦江南水师伤亡惨重,江南便在眼底,天下便在眼前。”步惜欢垂眸挑着夜里不易积食的点心继续布到盘中,江南事,天下事,在他眼里仿佛还不如盘中饭菜。
    “正如陛下所言。”韩其初道,“元修早不动手,谋的乃是江南,是大兴的天下。不过,昨夜上陵郡王擅自行事坏了元修之计,不知朝中接下来会如何行事。再有三五日,大军就该到江边了,那日自见分晓。”
    暮青一听就知道他们早就商议过了,那夜她梦见江上火海连天,此后就一直担心渡江之事,既然他们都商议通透了,那她就不必再就此事多言了。
    但她依旧有些担心。
    步惜欢的心跟通了七窍似的,在布菜的间隙命范通出去垂了帘子。
    这夜,中军大帐的帘子垂了约莫两个时辰,待宫人闻旨进来撤去御宴,夜已深了。
    暮青寒着脸色出了军帐,湿潮的江风吹皱了牡丹裙,却吹不散眉心里的似水沉寒。
    元修,此风已不与京同,唯有皓月共此天,你我日后,可能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