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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雪不休,人声忽静。
    听堂上一人不紧不慢道:“朝荣,你的人撤了吧,朕既来了奉县县衙,便见见奉县百姓。”
    民怨已起,帝王要见百姓。
    奉县知县回身,高喊万岁,跪倒便谏:“启奏圣上,冲撞县衙,罪同谋反,刁民该杀!”
    刘淮率官匆匆而出,急跪齐谏:“启奏圣上,奉县民变,吾皇安危为重,当命李将军紧闭县衙,再命人开城门,迎城外五万西北大军入城,平乱救驾!”
    谏声铿锵,刺了衙门口百姓的心,怒火将熄又燃。
    “蠢!”暴动一触即发时,一字如刀,出自两人,一声当头掷下,一声自堂外而来。
    谏官们纷纷抬头,不可置信,“陛下?”
    刘淮回首,眼一眯,眼中似迸出毒雾——又是她!
    暮青衣袖捎着风雪大步入堂来,边走边道:“连五曰不道都记错的人,倒记得冲撞县衙罪同谋反。”
    奉县知县面皮一紧——这骂的是他!
    “西北军乃保家卫国之军,刀不杀胡虏杀百姓,你们可问过西北军将士们同不同意?”
    刘淮等人亦面有难堪之色——这骂的是他们!
    “陛下,臣有一谏,专治爱翻嘴皮子使唤人的病。”说话间,暮青已到堂前,单膝跪道,“谁提议,谁施行!要杀刁民的自去杀,要去开城门的自去开!能成事的才是能臣,使唤人成事的谓之奸臣,既使唤不动人自己又成不了事的谓之蠢臣。能臣蠢臣,拉出去溜溜就知。”
    “这、这……”谏官们脸色一个比一个青。
    人非骡子马,岂能拉来溜!
    元修摇了摇头,看向县衙门口,御前侍卫长李朝荣尚未命御林卫撤防,百姓们却安静了下来。一县知县蠢,朝官也跟着蠢,刘淮想以迎大军入城之言震慑百姓,却不知百姓已挤满了县衙周围数条长街,传令开城门的人根本就出不去这县衙!即便他或是李朝荣能飞檐走壁驰去城门,在报信的到城门之前,暴民就会冲破县衙,以县衙里这些御林卫和衙役来说根本就挡不住!百姓会夺刀夺枪,杀兵杀官!
    陛下宣见百姓,本已能止暴乱,刘淮几个犯蠢,一语又惹怒了百姓,方才若非暮青出声及时,这会儿暴乱已发了!
    “荒谬!自古文臣武将,文臣治国,武将安国,若文臣能行武将之事,要武将何用?”刘淮此时还在高谈阔论。
    暮青无话,拉起刘淮便往外走!
    刘淮不妨之下被她拖倒,起身后跌跌撞撞被拉到门口,怒喊道:“圣上在此,将军如此无状,简直是蔑视天威,有辱斯文!”
    “有没有梯子?”暮青不理刘淮,到了门口往县衙屋顶瞥了一眼。
    “何需梯子?”元修会意,一边一个提了暮青和刘淮,纵身便跃上了县衙屋顶!
    屋顶寒风刮人,刘淮脚下不稳,噗通跌坐在屋瓦上,一张口雪便往喉咙里灌,却仍喊道:“圣上在下方,这、这是踩在圣上头顶!此乃大逆,当……”
    “睁大你的眼,看看!”暮青打断刘淮,一指县衙四面的长街。
    刘淮闻声下望,张着嘴,任风雪猛灌入喉。
    长街四面,人涌如潮,大雪如幕,数不清的百姓,看不见人脸,只见人头如鸦。
    圣驾进入县衙前守卫在街上的御林卫已被挤得没了影儿,昨日傍晚进城时见到的萧条无人的小县,当百姓走出家门,声势足以惊天下!
    刘淮睁着眼,如被冻在屋顶。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刘大人没见过这等景象吧?看过此景,你还敢说出城调兵之言吗?你出去给我看!”
    “文臣治世?古有文臣如此谏君:‘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为治世之臣!你也敢称文臣,敢论治世?蠢臣!”
    刘淮瘫坐不动,脸颊通红,不知是臊的,还是被风雪割的。
    元修望向暮青,见少年面迎风雪凛立,上顶青天,下踏县衙,衣袂猎猎,一身正气浩荡如天。
    县衙里,步惜欢端坐正堂,怅然一笑,她虽在屋顶,但所言又怎能避过他聪明的耳力?有时,他真希望自己不是一国之君,便可如她这般痛快行事!
    那怅然之意尚在胸间,心头又起疑惑。古有文官?何人之言,竟未听过。能出此言者,定为治世之贤臣,千古流芳,何以未曾听过?
    正疑惑,元修带着暮青和刘淮从屋顶跃了下来,三人再进大堂时,刘淮似失了魂儿,再无言语。
    步惜欢瞧也未瞧他,淡淡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一干臣子,道:“奉县知县。”
    奉县知县正偷瞄刘淮,闻言一惊,忙伏低身子道:“微臣在!”
    “朕问你,何为刁民?”
    奉县知县心里咯噔一声!
    “刁民者,无赖奸猾者为刁,此刻你县衙门口的可是此等百姓?”
    奉县知县跪伏在地,面朝地上,脸瞧不见,只眼来回转动。
    “他们乃何人,为何事而来,为何事而怒?”
    “这……”奉县知县不敢答,也不敢不答,支吾难言。
    “你不知?朕来告诉你。”年轻的帝王坐在堂上,敛那一身慵懒散漫,眸光慑人,“他们乃边关将士家眷,为瞧热闹而来,却为你等贪污抚恤银两而怒!贪官作恶,反诬百姓为刁民?你真以为朕昏聩无边,会纵你杀民?”
    “微臣不敢!”奉县知县哆嗦着,额头抵在地上,只觉青砖冰凉,风雪袭背,寒意透心。
    陛下昏聩,十三岁起便纵情声色不理朝政,荒诞轻狂之事孩童都知一二!陛下一年有半年在汴河行宫玩乐,朝事全由元相国主持,与监国无异,说得不好听些,这朝廷是元家的朝廷,步家子孙虽为帝王,却不过是傀儡罢了。
    他虽是小小知县,却也没将圣上放在心上,自古昏君皆一样,哪会管百姓死活?他以为百姓冲撞县衙定会惊了圣驾,圣上定以自身安危为先,命御林卫杀几个震慑暴民,哪成想事态竟会如此?
    “你身为一方父母官,不教民王化,反当官为恶,官逼民反,这等佞臣朕留你何用?来人!”
    “臣在!”李朝荣在大堂门口应道。
    “摘了他的乌纱,褪了他的官袍!”
    “臣领旨!”
    圣旨下得果断,御林卫来得也快,四名铁甲卫大步进了县衙大堂,两人一左一右押住奉县知县,一人摘去乌纱,一人褪去官袍。堂外寒风凛凛,奉县知县只穿着中衣被拖死狗般拖下,心中一个念头惊起——圣上要杀他以平民愤,以止暴乱?
    念头刚生,便听堂上帝王又道:“押入囚车,明日随驾入京,抚恤银两一案,彻查!”
    奉县知县顿惊,圣上若想平民愤,只需下旨将他斩立决,他的人头滚落在衙门口,百姓之怒自会平息,此法最有速效。可圣上未杀他,反要将他押回朝中,莫非是真要查抚恤银两一案?
    这还是那不理朝政的昏君?
    有此念头的并非奉县知县一人。
    亲眼看见狗官被革职查办,衙门口的百姓齐望堂上。
    雪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密如白帘,远远的只见堂上帝王穿一身大红龙袍,别的皆瞧不真切,只闻帝音慵懒,大雪天儿里听着,别有一番春意,暖融融,“朝荣,撤了你的人,搬去衙门口的门槛,放百姓入衙。”
    “啊?”跪在堂下的朝官们纷纷抬头,惊怔互望。
    依大兴律,衙门审案要开着门,百姓观审要在大门外,不得踏上衙门口的石阶。门内到大堂有九丈阔院,百姓观审实际上只能看见堂上人影,连堂上的话也听不太清。今日奉县百姓暴乱,已是冲上了石阶,圣驾到了堂上,百姓在大门外台阶上见驾已是不合规矩,哪有再请进来的道理?还要搬去门槛,这是多大的礼遇?
    帝王见民,不设门槛,这等事古来未闻!
    朝官们大不赞同,李朝荣却只遵圣意,领旨便撤了人,命八名御林卫抬走衙门口的门槛,竖去了一边。
    奉县衙门口四门大敞,御林卫让路,帝王端坐堂上,一条君民相见的路平坦宽阔,不见门槛,不见台阶。
    奉县的百姓聚在门口,嗡的一声,人人相顾,反倒却步,无人敢进了。
    步惜欢起身,下了堂来。
    门口嗡声又起,百姓们齐盯着堂内,见一男子缓步而来,墨发红袍,红袖舒卷,片雪不沾,立在堂门口含笑遥望,雪天儿里如升明珠,容颜惊了天。
    百姓们瞪眼张嘴,人人屏息。
    这便是帝王风姿?
    大兴的皇帝,六岁登基,十八年来昏名遍天下,竟是这等风华如仙,宛若神祗?
    这般风华与昏君之名实难想到一处,百姓们惊怔无言,只见帝王一笑,那一笑似风雪皆歇,碧天无际里有雁高行。
    听步惜欢道:“朕登基起至今十八载,年年在盛京与江南行宫,未曾到过边关,今在边关住了些日子,边关苦寒,朕亲眼见之,亲身试之,才知将士不易。如今朝中与五胡议和,此后边贸可开,将士们也可歇歇。这等大事,理应——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