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儿陡地一激灵,忙扭脸,惊见长孙晟已毕恭毕敬朝着宇文芳施礼在后。
    “长孙大人。”云儿神色微变,忙曲膝一礼,抬起眼帘时禁不住盯了眼被挥退静候着的宫女和两队突厥护卫。
    公主言语间隐含着的“怨”,借一首“黄鹄歌”更舒发了远嫁塞外的孤苦艰辛和心伤,这一切是何人造成?自是当今天子宣帝,若说有怨,今上难辞其咎,可如此一来,岂不余人话柄指公主辜负皇恩圣意?
    也不知公主方才所言长孙大人听见了多少?
    那个警惕环望四周的护卫头冷不丁撞上云儿不满的目光,神色一僵起了困惑。
    送亲副使长孙晟又不会刺杀千金公主,他们自然不会阻拦。
    “末将见过公主。”似乎毫无“偷听”的压力,施礼的长孙晟神色如常,目光坦然。
    “长孙大人毋需多礼。”宇文芳神色安然,抬手虚扶,“长孙大人可是有事?”
    “公主,末将身为送亲副使,保护不利以至昨夜公主被刺客刺杀,末将职责有失难辞其究,还请公主降罪。”长孙晟又是拱手一礼。
    宇文芳扫过对方棱角分明周正的一张面容,唇边一丝浅笑:
    “昨夜长孙大人所说言犹在耳,送亲使团入了突厥王庭,护卫本公主之责已然由大可汗接管,这保护不利之罪实不在长孙大人。”
    “多谢公主不罪之恩。”
    “之前我虽不知长孙大人之名,可万里迢迢这一路行来我也看得明白,”宇文芳温声着,更只以我自称,令彼此谈话间氛围更亲和了些,“长孙大人言谈有度行事沉稳,面对突厥虎狼之师毫不输北周武将的气势,长孙大人,你,有心了!”你的言行代表了北周,谢谢你有心为我撑腰,谢谢你有心的强势表态,至少,让突厥一族看到了北周的态度和强硬。
    千金公主,果然是个聪慧通透的!
    长孙晟心内暗暗点头,神色却越发的恭敬:
    “公主还是赵王府的郡主时,风华绝代之盛名末将便已有所耳闻,一路行来末将对公主钦佩之心日重,几番波澜,公主表现出来的这份镇定从容更着实令末将感佩。”
    镇定从容?
    宇文芳唇边滑过一抹苦笑:我人在突厥无所依托全无依靠,甚至陪嫁而来的一众侍婢宫女们都还指望着我,我敢不镇定从容?
    宇文芳温和的眸色忽现了冷涩,淡淡道:
    “长孙大人可是有事?有话不妨直说!”
    虽不知宇文芳为何神色忽就冷了下来,但听她如此直言,便也坦率道:
    “公主,卑职细想入了突厥王庭的种种,事端频出波澜诡谲,末将担心之后的‘和亲大典’还会再生事端。”
    宇文芳眸光一跳:这何尝不也是她所担忧的,从如今的态势看,被延期举行的“和亲大典”,谁又能保证届时不会再横生枝节,或许,取消也是有可能的吧?
    想到这种可能,宇文芳眸光陡地一亮,可旋即又黯然凝重起来。
    取消,无外乎两种结果:
    北周和突厥再生战!
    要么,便是她突然暴毙,和亲之事不了了之。
    注意到宇文芳眼底里的复杂与思忖,长孙晟继续道:“公主,若是和亲大典如期举行,册“可敦”之礼礼成,哪怕再多的事端也不惧,届时公主要处置那些宵小鬼魅自有身份和由头,如今,您只是礼尚未成的和亲公主,身份尴尬。”
    何止是尴尬啊……
    宇文芳不由唇角翘,却笑得凉凉:
    身在突厥王庭的她不得不忍受那些讥诮目光,幸灾乐祸的笑容,心怀叵测的敌意,红口白牙的指鹿为马,而这种种,皆因“和亲大典”延期,只因她最终能不能站在大可汗佗钵的身边还两说着……
    注视着她了然的神色,唇边凉凉的笑意,波光潋滟却不着喜怒的瞳子,长孙晟心有感慨:
    眼前芳华满京城的女子,在离京出塞的前一夜,于暴雨倾盆中强闯德亲王府痛斥“大司马”贺知远的无能懦弱,没人看见雨中她的泪水,可却都知她满腔的不甘,她痛斥的仅仅是掌管军政大权的贺知远吗?
    长孙晟敛去眼底里的那抹同情,郑重道:
    “往昔不可追,前路尚多艰!公主如此颖悟通透自不需末将多言,只有一点,公主还需了然于心的好。”
    “相信公主已有体会,突厥上下对和亲之策并非是众口一词全然赞同,若然和亲大典再生变故,只怕公主万里迢迢入塞却终是要辜负了陛下行和亲之策的初衷!”
    “公主饱读诗书聪慧过人,一篇‘弦歌赋’更是囊尽京城各色美誉,既如此,公主当知西汉既有入乌孙作‘黄鵠歌’的细君公主,更有其后的‘解忧’公主!”
    解忧公主?千金公主明眸蓦地一跳。
    “茫茫草原,沃野千里,不知这下面掩埋了多少中原的女儿……”
    他果然听见公主刚才所说了,云儿暗暗咬唇,心有忐忑。
    长孙晟抬头远眺,入目处绿意盎然,天高疏阔,他神色沉重冷肃,声音沉沉似在低叹,然再看向宇文芳时,瞳子明亮且锐利,字字犀利如刀:
    “可有多少人如细君,又有几人能比肩解忧?”
    “……”
    “末将言语唐突还请公主恕罪,末将告退!”
    “……”
    望着躬身而退的长孙晟,又看向怔怔着一言不发的宇文芳,云儿神色暗了暗,末了强笑着欲化解此刻凝重气氛:
    “公主,长孙大人神色怎么怪怪的?怎么又扯开了书袋子?什么细君公主解忧公主的,公主理这些作甚。”
    宇文芳似未听见,湛蓝的天空没有半丝阴霾,偶尔几片洁白浮云悠悠过,此时阳光正好,然明媚的阳光也温暖不了她沉重冷凝的心绪,她微不可察的打了个哆嗦,幽幽出声:
    “细君公主出塞和亲乌孙王,入穹庐短短四年便香消玉殒郁郁而终,只留下一首‘黄鵠歌’徒余悲凄。”
    “而解忧公主步其后又和亲乌孙王,凭借智慧才能影响乌孙国的朝政,终助西汉联盟乌孙实现了汉帝国当朝君王‘断匈奴右臂’的策略。”
    “长孙晟这番话实是意在提醒,我既已奉旨出塞和亲突厥大可汗,便该收拾好心情如解忧公主一般不忘和亲初衷为国君分忧,而莫要步了细君公主的后尘!”
    或许,长孙晟已发现端倪,看出她对佗钵的漠然甚至是逃避……
    宇文芳伏下身,探出右手,白晰芊巧的玉手抓起一把泥土,缓缓在手中揉搓几下,泥土着有湿气,含着青草的新鲜气息,微侧手,泥土缓缓倾倒而下,伴着她清凌凌的声音:
    “是啊,不知这下面掩埋了多少中原的女儿?又有多少和亲的公主悄无声息葬送于此,甚至连个名字都未留下!”
    “公主……”
    “走吧!”宇文芳起身,拍了拍手,拂去指间泥尘,也似拂去心头万千思绪,再回身,又是雍容华贵,风华无双的和亲公主。
    “抓住了!安加利拆都尉将人给抓住了!”嘈杂声起,含着亢奋嗜血的一声粗嚎划破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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