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是老街区,路上都没有路灯,更别说小巷子里了,黑压压的,什么都看不见。一行人挤进巷子过后,黑暗中寸步难行,南源拿出手机点亮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功能后,另外两个男的也拿了手机出来,但灯光实在是微弱,只照亮了一点点。脚下水泥地上肮脏的雨水哗啦啦地流着,我穿的中跟凉鞋,防水台不高,那雨水直接从我脚板心里流过,非常冰冷。
    我冷静极了,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南源用手机照着我面前,提醒地说,“你挽着我,小心点走。”
    我说好,但并没有伸手去挽住南源。任何人的依靠都是暂时的,只有自己,才永远靠得住,永远不会背叛。
    但南源把手绕到我后背,轻轻扶着我肩膀,大约是身上冰冷的关系,南源的手心是热的,触摸到我肩膀上的皮肤时,我颤了颤,立即转过头盯着南源,南源一脸无辜。连忙解释说,“我这不是占你便宜,我怕你摔了,姑奶奶,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好伐?”南源悻悻然瞅了我一眼,低声说,“瘆的慌。”
    我没再说话,继续往前走。小巷子两边是低矮的住房。大雨倾城,黑暗中看着两排低矮的房子参差不齐,满满的败落感,脚下的脏水快速流淌而过,恍惚中我看见脚边墙根暗生的青苔,湿漉漉地趴在墙上,特别恶心。谁曾料想到,这座灯火辉煌的城市,竟然有这样贫穷有肮脏的地方。大约,这是这座城市最见不得人的地方。
    我们一直往前走,小道弯弯曲曲,深入过后变成了青石板铺就而成的小路,两边的房子开始高了些,南源拿手机晃了一圈,我趁机看到四周阴暗的房屋里依稀点亮的灯光,昏昏暗暗的,在雷声和雨声里,显得格外安静。
    南源倒吸一口凉气,问身边人,“小四,你走前面带路。这往里头去,还要多久?”
    被南源叫小四的男人撑着黑伞往前跨了两部,指着前方黑魆魆的一块说。“得再往里面走一点,那小子就住在里头,我和老五亲自跟着的,一定没错。”
    “是的老大,真在前面,小四记性最好,错不了!”老五迎合说,“本身这一片就是这种又老又旧的房子,越便宜租金越是便宜。这一到晚上就没多少人,本地人很少,大多是在工地上打工的农民工和一些小摊贩什么的,都是没钱瞎凑合的主。”
    南源说,这一片原本已经被开发商买了,要拆迁,至于做什么,一直没有定下来。政府出了一部分资金鼓励拆迁和改建,所以有钱人拿了钱走了去三环内买新房子,这边的住房留着没拆,空着也可惜,就廉价租给那些打工的人,成了实实在在的棚户区。
    果真,我们越往里面走,感觉越是荒凉和破烂。我后背一阵寒凉,雨点落在我肩膀上,裸露在外的肌肤已经麻木了,只有呼出来的气还是热乎的。我不知道自己在颤抖和害怕什么,但我明显感觉到,我的力不从心。
    我抓紧了拳头,暗暗警告自己,凌寒,勇敢点,他能狠心对乔江林下手,你又凭什么不能狠心呢?古人都教导礼尚往来,你要懂礼数,以牙还牙。
    小四和小五一直在旁边小声嘀咕,都是些埋汰话,说这片这么烂,死也不要住这边,谁还缺了那点儿钱。我闷声走在前头,觉得那些话真是刺耳。南源先警告他俩,“都闭嘴,好好走路!”然后撑着伞上来追我。
    “你别生气,他俩就是这样,小孩子,你大人大量。”南源说。
    我淡淡说。“没事。”
    “凌寒,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来找杜威?中午那会儿我问你要不要来,你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怎么现在想来?”南源顿了顿,补充说,“你想做什么?”
    我斜眼看南源,夜太黑了,手机的灯光太暗了,只看得见他两只眼球黑溜溜的直打转,我说,“你怕了吗?”
    “不怕啊,怕我还跟着你来?”南源鄙夷地说,“你他妈也太小看我了吧?但先说好啊,教训归教训,你可别玩大了,这闹出人命来,可是要负责的。”
    我顿住脚步看南源,吸了口气说,放心把,要真闹出事儿来,我一个人承担。”说完我就走了,我并不是生气南源这时候问我这种问题,反而我觉得他根本没错,是我自己欠考虑了。我只是没想清楚,我这么带着人去找杜威,究竟想干什么。杀了他?杀了他我要去坐牢,为了他这么个人渣,我犯不上把自己下半辈子的灿烂人生搭进去。揍他一顿?那又不够解气。
    那我到底想干嘛?
    “哎哎哎,你听我说完好么?我不是怕事儿,我是劝你,你太冲动了,要收拾他办法很多,你何至于把自己搭进去?”南源抓住我肩膀说,“你先静静,我都带人来了,肯定是挺你的。”
    我点了点头,抬眼看着漫天的雨,听着耳边滚滚雷声,肯定地说,“怎么收拾他是另外一会儿事儿,我先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一会儿再说吧。”
    再走了几分钟,小四拿手机照着面前的一排低矮的房子,指着角落上最不起眼的一间说,“老大,就是这间!铁门旁边这个!”
    我顺着小四的手指看过去,只见斑驳生锈的铁门旁边,一间低矮的房子排在边上,和周围的破烂融为一体,是最普通的民房,屋檐上飞流着水柱,砸到地上开了花,又消失不见。玻璃窗户被暗黄色的帘子挡着,有微微的灯光,灯光下,有人影。
    一行人停在门廊前,南源看了我一眼,眼神问我现在怎么办,我点了点头,南源意会,收了手机的灯光,指挥小四走在前头去敲门,我们快速跟在后面。而此时,屋内的人似乎听到外面的响动,人影在灯光下愣了愣,我一直盯着玻璃窗户,看得真真切切。
    走到屋檐下后,忽然一个闷雷闪电划过,那一瞬间,我看清楚了黑色的防盗门上长满了铁锈,斑驳地趴在铁门上,细细密密的。
    小四敲响了防盗门,装作正常人的样子,问是否有人在。
    里头的人先是高声问一句,谁?之后才听见脚步声往门口。
    南源和小五对视一眼。他们在商量一会儿开门了该怎么做。我往旁边站,屏住呼吸。
    小四说,“嗨,我是住隔壁隔壁的,家里断电了,想问你借点蜡烛或者电笔,你方便不兄弟?”
    小四说完,里头的灯开了,脚步声接近门口,然后我们几个都看着门口,听见里面扣门锁的声音,南源和小四对视一眼,小四点点头,小五和南源站在门背后,但里头的人扣了一阵门锁。却没有把门打开,小四笑道,“不好意思,半夜打扰你,这停电了,啥都看不清楚,老婆吵嚷着来借点蜡烛,你要是有电笔,就更好了!”
    “蜡烛没有,我给你找电笔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浑身每个细胞都颤抖叫嚣着,是他,是他!
    小四说,“好,那麻烦你了。”
    “你等会儿。”然后脚步声又往里边去了。一阵窸窸窣窣的找东西的声音响起,夹在雨声里,显得特别诡异。
    南源朝小四比了个手势,小四点头,这时脚步声又接近门口,我屏住呼吸,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惊心动魄,刚才杜威没开门,这会儿要递东西出来,肯定是要开门的。果真,扣锁的声音啪啪响,门忽然拉开了,里头的灯光透出来,照在水泥地上,湿哒哒的一片。一只带着青色纹身的手臂伸出来,手里捏着一根电笔,“用完了明天再还吧。”
    小四脸上堆着笑,接过电笔,连连说,“谢了谢了!兄弟!”
    杜威不耐烦地说,“不用。”
    说着,杜威准备关门,小四立即扣住门板。
    “还要什么?”
    小四扣了扣后脑勺,死死抵着门板说,“还有点事儿。”
    “拿了东西赶快滚,别没事儿找事儿。”杜威威胁地说。那口气,和七年前的人,如出一辙。
    嗨,原本就是同一个人啊。
    杜威再次拉门,小四死死抵着。这时南源和小五上前,把门给掰开了,南源双手插在裤袋里,吊儿郎当地看着杜威,“这么晚找你,肯定是有事儿的。”
    说完,门缝里踹出来一只脚,穿着拖鞋的,满是腿毛的男人的脚。南源往后一闪,杜威的脚扑了空,南源扬了扬下巴,小四和小五立即冲上去,冲进了屋子里。
    我站在门板后,不知道里边什么情况,只听见一阵打斗的声音和男人喘气的声音。拳头和脚步的声音交杂,在雨夜里变得不太真实。
    南源靠在门框上,点燃了一根烟,对里头的人说,差不多得了,摁住,别让他是乱晃。
    杜威挣扎了几下,骂了几句,问南源,“你谁呢?我怎么不记得,我得罪过你?”
    南源笑着,嘴里冒出眼圈,拍着裤腿上的泥水踏进了屋子,“你得罪的不是我,是她。”
    “谁?”杜威不屑地疑问。
    南源刚想叫我。那时我已经走到门口,生锈的防盗门被狂风吹得刺啦刺啦响,南源伸手摁住门板,嘴里叼着烟问我,“进来我关门吧。”
    我踏进房门,抬眼面无表情看着杜威,他被小四和小五两人摁在地上,半截身子拉起来,桀骜不驯地看着我,短暂的惊愕过后,他笑得灿烂,额头暴起的青筋在他笑容里颤抖,他吃穿了件白色的工字背心,黑色涤纶短裤,扬起头看我时,胸部的肌肉格外明显,裸露的手臂上盘旋的青龙叫嚣着,但被小四紧紧摁住,动弹不得。
    “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凌寒吗?”杜威狂放地笑,一点都不意外我忽然找上门来,反倒是等了我许久似的,十分期待,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习惯舌头抵在下唇内侧,十足的流氓气,他挑眉看我,得意地笑,“怎么?终于憋不住来找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南源顺手把门关上,咔嚓地一声。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外头的雨声像是被隔绝了一般拦在外面,我浑身发凉,止不住抖了抖。南源走到我身边,问我怎么办?
    我说,东西呢?
    “什么东西?”
    “你说呢?”
    烟已经烧到末尾,南源从嘴里抽出来丢在地上,一边用脚狠狠碾灭了,一边从后腰抽出一把管制刀具给我,我默默接过,把一头抽开了,里边是一把刀,另一头是圆滚滚的,合在一起时,像一根铁棍。
    我拿着刀走到杜威面前,一脚踩在他肩膀上,把他挺起来的半截身子踩下去,他吃痛皱眉,但抬起头来时,仍旧是狂妄地笑着,我特别讨厌他现在这个笑,这让我最后一丝冷静烟消云散,我狠狠一用力,他肩膀再次被我踩下去,他闷声哼了一声,笑着问我,“怎么舍得来看我了?之前不是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么?不是怕我找到你么?凌寒,怎么舍得来找我?嗯?想我了?”
    “是不是你?”我没有多余的耐心跟他废话,像杜威这样的人,多余的废话除了浪费感情。一点多余的作用都没有。他习惯了单刀直入开门见山,而我,当真不想跟他多说一个字。
    “七年不见,你都不想我?”杜威冷笑,我低头看他,身子挡住了一部分灯光,蒙蒙的一片里,我发现他面孔成熟了些,快三十岁的男人,和七年前的毛头小伙比起来,成熟了不少,皮肤黑了一点,线条绷紧了,眉眼中多了些许世故和阴狠。和他目光对视的一瞬,我心尖一颤,有点乱了方寸。
    那双眼睛,在七年前的法庭上,七年前的监狱探视间里,曾经深情又期待地看着我,跟我说,凌寒,你会等我吗?你会来看我吗?
    我发觉自己的闪躲,立即拎了刀子抵在他脖子上,刀尖解出来肌肤的瞬间,杜威皱着眉头看我,鲜红的血在昏暗中呈现妖异的颜色,我一点都没客气,虽然手在发抖,但我告诉自己,凌寒,别心软,千万别心软。我说,“是不是你?”
    杜威斜嘴冷哼,浓密的剑眉上扬,挑衅地说,“你不是都知道了么?还问这么蠢的问题,怎么,狠心来找我,却下不了手么?看着我的脸有没有想起过去来?”
    我没说话,踩着他肩膀,觉得脚下渐渐失去力气。
    “我问你呢!现在看着我这张脸有没有想起过去的我!为你顶罪坐牢的我!为你切断了宋志伟手指头的我!你他妈倒是说话啊!”杜威大吼,怒气全都集中在嗓子里,一股巨大的力量扑到我身上,像狂风一样,能卷起人的那种。
    “我不这么做,你会舍得深更半夜来找我?凌寒,我太了解你的性格了,不触及到你的软肋你的底线,你不会着急了要咬人。我厌倦了跟你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这一次,跟你来点不一样的东西。”杜威讪笑,他得意洋洋地看着我时态,欢喜算准了乔江林是我不能触碰的软肋。
    “所以,是你做的?”我抓着刀柄,冷眼看着杜威,心里像刮了一阵风,风过无痕,只剩下寒凉,我说,“杜威,你这么了解我,那有没有想过,我今晚会怎么收拾你?”
    杜威愣了愣,不光是他愣了,按着他的小四小五也不由地看着我,看着我把刀子从他脖子上挪开,抽起来,再重重地落下,深深扎进他肩膀里,而刀子的旁边,就是我的脚。
    狠狠扎下去的一刻,杜威叫出声来,我发誓,我下手一点轻重都没有,刀子进去三厘米的样子,我再抽出来,反反复复,前前后后,我扎了他四五下,都在不同的位置。我说,“我给你两分钟想,怎么了解我们的账。要是你想不出来,就只能我来想了。”
    最后抽出来的一下,杜威的背心上染红了,全是血,小四小五额头上冒起一阵汗水,错愕地看着我,我淡淡瞅了他们一眼,转身看南源,而此时南源已经傻了眼。我微微歪了歪脑袋,冷声问南源,“杵着干嘛?帮我找根绳子。”
    南源手里捏着一根点燃的烟,像个傻子似的看着我,回过神来,竟然把烟直接往口袋里塞,结果刚塞进裤兜里,就赶紧拿出来,烟头已经烫灭了,疼得他跳脚,他骂了句麻痹的,然后四处翻箱倒柜找绳子。
    找到绳子后,在小四的帮忙下,杜威被捆了起来,吊在墙壁上。他伤口不断流血,额头上汗水密布,但到底是硬汉,从头到尾没喊一声疼。
    南源问我,现在想干嘛?他走到我身边,凑在我耳朵边说,“姑奶奶你不会真要了他的命吧?”
    我斜睨他,淡淡说,“你带着他们出去,我不叫你们,别进来。”
    “不行!你一个人在这儿,我怎么能放心!”
    “你少婆妈,出去!”
    我态度强硬,南源根本拗不过我,最后留下两把匕首给我。带着小四小五出去了。他们走后,我把防盗门关上,拿起南源留给我的两把弹簧匕首打开了,锋利的刀尖在白炽灯下折射出寒光。
    “想清楚了吗?”我手指游走在刀刃上,问杜威,“没想清楚继续想,你还有三十秒的时间。”
    斑驳掉皮的墙上有一直挂钟,我盯着秒针从12走到6,杜威忽然说,“凌寒,你不会杀我。”
    我抿嘴,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问他,“你忘了七年前,我杀了金城武。”
    杜威冷笑。“那是意外,你当时那怂样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你就是只纸老虎,你下不了手。”
    “是啊,那是七年前。”我抓着匕首一步步走近杜威,朝着他心脏上方两厘米的距离狠狠扎下去,刀子顿在肉里,杜威忍不住疼叫喊出来,但他咬牙忍着,眼睁睁看我把刀子从他肉里抽出来,我说,“我早就不是七年前的凌寒了。杜威,你太自大,小看我了。”
    “是,我一直小看你了!我以为你是个有心的女人,可老子对你的好你全无视了!把老子当猴耍!我他妈喂你蹲了七年的大牢,你倒是好,在外面跟乔江林过得甜甜蜜蜜,你他妈想过我吗?我哪一点比不上乔江林?不就是几个臭钱吗?你什么时候变成个贪慕虚荣的女人了!”杜威愤恨地看着我说,“凭什么我蹲大牢,你跟野男人爽?我让你尝尝什么叫痛苦!我告诉你凌寒,剪掉他刹车线,只是第一步,你没想明白为什么我只剪掉了一半吗?”
    我握着刀冷冷看着杜威,他太享受我现在愤怒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狂放地笑着,“这么容易让他死了,太轻松太安逸了!想想我七年来受过的苦,得十倍百倍地还给你!你不也挺了解我的么?来,换你来猜猜,猜我接下来会对他做什么。”
    杜威要杀我要动我,我一点都不怕,乔江林会保护我,我也能保护我自己。可他对乔江林下手,我就变得手足无措,惊慌害怕,我了解杜威,他恨我,恨我这么多年的狠心,恨我和乔江林相亲相爱对他弃若敝履,他本身就是个流氓,强奸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他的话,把我最后一丝冷静都抽走了,我丧失了所有理智,拽着匕首扑上去抵在他脖子上。我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想干什么!”
    我贴在他身上,他笑得夸张,眼神里闪过的得意让我方寸大乱,就在此时,他忽然低下头来,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挑衅地说,“当然是杀了他。凌寒,从我睡了你那天起,你就只能是我的女人。他动了你,我得杀了他。”
    一阵恶寒像电流似的从我身上划过,我哆嗦着手,刀子拎起来,这一次,我下定了决心杀了他!不然这个祸害对乔江林来说就是个威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杜威连命都不要了,要想方设法杀乔江林,只需要一个决心。
    “都是你逼我的!你逼我的!”
    我狂吼完这一句,抓起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