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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那日融融从她这里走出去,已有好几日不曾来请安了。
    要知道,从前他课业再忙,也会来她这里刷存在感,要她抱一抱或亲一亲才肯罢休。
    如此,便显得极不寻常,显然在与她置气吧。
    真是个别扭的小孩,到底是自家孩子,宋汐舍不得他受委屈。见今日下朝,时间尚早,宋汐便打算去东宫看看他,替他捋顺了这口气。
    让宋汐惊讶的是,前几日,这两孩子还闹得不可开交,今日,竟又十分要好了。
    此刻,两人正在一起练字,融融不用说,自是全神贯注。这孩子,做什么都力求完美,没什么好叫她操心的。尧儿挨着他坐着,手里抓着一只毛笔,时不时偏过头看看融融,间或抓耳挠腮,像个小泼猴儿。宋汐看尧儿面前的宣纸,倒也洋洋洒洒地写了数十字,不由得勾起嘴角。
    她听风宸说过,尧儿有多不爱学习,此刻,竟能安安分分地陪着融融一起练字,难得。
    “写的什么?”宋汐走到两人身边,好心情地开口。
    尧儿早在她出声时,便站起身子迎接,脸上带着惯常的灿烂笑容,“娘,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们啊!”眼角瞥见融融还在全神贯注地书写,不知道她来了似的,宋汐微微蹙眉,在他面前站定,挡住了部分光线,微微倾身,以一种无法忽视的强势语气道:“融融写什么这么认真?”
    融融眉头一敛,终是搁了笔,站起身,对宋汐行了一礼,规规矩矩道:“儿臣给母皇请安。”顿了一顿,又道:“今日太傅讲了一篇策论,布下作业,让儿臣写下看法。”
    宋汐看他纸上,确实整整齐齐地写了百余字,暗暗咋舌,她看尧儿将字写得斗大,还以为是在练字,原是要写篇文章。
    只看两人的卷面,便可观其学习态度。
    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融融做什么事,都很认真自觉。
    他的字,也写的越来越像她的了!
    忽然想起,他刚学写字的时候,曾私下要来她的墨宝,一笔一划地摹写。
    她道:“要临字,该临写书法大家的,明个儿娘亲叫太傅给你拿一些。”
    小小的人儿却摇了摇头,异常坚定道:“融融不要大家的字,想学娘亲的字,融融以后要成为一个像娘亲这样的人。”
    她当时十分感动,倒也没有勉强他临别人的字了。
    临了几年,如今他才六岁,从字形上,已有她七分风骨了。
    她觉得自己一生没什么大作为,但他小小的心里,却是多么地崇拜着她啊!
    想到此,她心头一动,看着他漆黑的小脑袋,很想伸手抚一把,很快,又想起什么似的,生生地止住了。
    这孩子,还在自称儿臣,唤她“母皇”。
    这口气,就这么难消么!
    真是个倔强的孩子!
    她不想跟他打太极,而是直接说道:“怎么突然叫起母皇来了,无端显得生分。”
    是了,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何感到不自在了,他在这么说的时候,浑身都透着一股疏离感,就好像刻意与她划清界限一般。
    她敬他一尺,他就还她一丈。是这样吗?
    她才知道,她的孩子,竟如此斤斤计较,却也十足地孩子气。
    融融眼也不眨,语气生硬,“这样合乎规矩。”
    宋汐暗暗扶额,瞧这话说的,可不是火气十足。
    “你不必——”
    “母皇若是无事,儿臣可要继续了,回头太傅还要检查。”他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看向她,竟是一点情绪也无。
    宋汐溜到嘴边要安抚人的话,犹如被卡住了,半响,才无奈地说了一句,“你写吧!”
    这孩子不听劝,只有等他自己气消了。
    她只得将目光转向尧儿,字不成文,倒是真真在练字。
    仔细一看,呵,他的字,竟是随了风宸,写的还像模像样的。
    看着熟悉的字迹,宋汐眼中闪过一丝怀念,语气也轻柔了几分,“尧儿的字,写的倒不错,颇像你父亲。”
    难得在才学上被人夸奖,尽管只是字,尧儿也很高兴,不免起了炫耀的心思,昂着小下巴道:“我写的最好的,却是这两个字。”
    “哦?”宋汐来了兴趣,倾下身,凑到了他的身边去,装作很好奇地样子,“哪两个字?”
    尧儿提笔在纸上落下二字,若说之前的字有七分像,这二字,从字形上,倒有十分像风宸,只是少了他的风骨,不得其神。
    饶是如此,也足以让她吃惊了。
    尧儿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越发地骄傲,挺着小胸脯道:“我的名字,可是父亲手把手教地,想当初,为了写好这二字,我手都起茧子了。父亲却说,写不好,就让我一直写,我差点写的要吐了。”
    宋汐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画面,不由得失笑道:“你这二字,写的的确是好。外人不知,乍一看,还以为是宸王写的呢!”忽的,她脑海里闪过什么,有些惊异地问道:“你的名字,叫作宋尧?”
    她一直以为尧儿姓风,他也应该姓风,却不晓得,他随了自己的姓。
    尧儿理所当然道:“是啊!”见宋汐一脸怔愣,他眼珠子一转,笑嘻嘻道:“爹爹说,您守着偌大的家业,却没个跟自己姓的孩子,故让我跟您姓呢!让我时时刻刻记住自己的娘,切莫因为长久分离,而显生分了。”
    心里却道,老爹啊,你回头可要好好感谢我,小爷拼了命在娘亲这里给你说好话呢!
    闻言,宋汐一时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眼眶微微地有些发热。
    风宸,你这份情谊,叫我如何偿还呢?
    你这般念着我,我却因着顾及太多,而让你忍受分离之苦。
    这时,融融笔下一顿,一团墨迹在纸上划开。
    原来,尧儿竟是随了母亲的姓。第一次觉得自己姓厉,不是什么觉得骄傲的事。
    宋汐状似无意地瞥了他一眼,而后将目光转向尧儿,抚着他的头,温声道:“尧儿,虽然你与融融不同姓,但你们却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娘亲希望你们能和睦相处,互相扶持,无论发生设么事,都不要伤害对方。”
    两人那一顿打,到底让她心存不安,特意来敲打一番。
    尧儿惊讶地“啊”了一声,“我们是亲兄弟吗?可是,为什么我们长得一点也不像?连姓也不同呢?”
    融融也停下了笔,低垂的眼眸,一脸震惊。
    一直以来,宋汐有强调两人是兄弟,要如何友爱和睦,却从未说过两人是亲生兄弟。
    因着两人长得不像,连姓也不同,皆没想到这个层面上去。
    虽然都唤一个娘,毕竟,爹是不同的。
    他们也到了懂事的年纪,懵懂间,还以为娘(爹)是另找的情人。
    对融融来说,他自小没爹,宋汐作为皇帝,三宫六院也是寻常,何况乎在外找一个男人。他倒没想过,这孩子竟是她与风宸生的。是以他对宋汐与姘头的儿子,素来没甚好感。
    对尧儿来讲,他以前以为娘是亲的,但因宋汐自小不在身边,反而在别人家里,做了别人的娘。风宸也不会和他探讨娘亲不亲的,毕竟,他这辈子就宋汐一个女人。不和她,还能和哪个女人生孩子?但是尧儿不知这些渊源,是以,他又不是很确定这娘是亲还是不亲的了。
    但有一点,他很肯定,宋汐是被别人抢去了。可风宸非但不怪她,还总是很体谅宋汐的难处,倒让他深深不解。爹与娘的关系,就好比太傅让他作的学问,深奥得紧啊!而融融,更像是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他不像娘,也没有爹,长得还那么好看,他一度以为他是什么小妖精变的。但是他确实夺人眼目,让人看着就欢喜。
    宋汐不知如何解释,只得说道:“此事说来话长,等你们长大了就会知道,现在只需记得为娘的话,要好好地爱护对方。若你们能联手,天下间,将无人是你兄弟的对手。”
    宋汐又待了一会儿,便离去了。
    尧儿一把抓住融融的手臂,兴奋得两眼放光,“融融,原来我们是亲兄弟啊,亲的,亲的,嘿嘿,太好啦!”
    融融根本就不想看他那副傻样,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尧儿拔高了声音,一本正经道:“我可是你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兄弟,你可要对我好一点,要与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哦。”
    他故意将唯一二字咬得很重,融融凉薄地勾了嘴角,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幽光,“那你得替我办事才行。”
    ……
    未央宫外,一处偏僻的角落里。
    尧儿捏着手指,有些紧张地说道:“融融,你不再考虑——”对方冷冷地一瞥,尧儿就禁了声。
    好吧,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融融带着两名侍从,率先往前走去,尧儿只得跟上。
    到了门口,毫不意外地被守卫拦住了。
    “殿下留步,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未央宫。”
    张德道:“殿下的风筝落进未央宫了,要去里头找一找。”
    那守卫道:“请殿下等一等,待属下替您寻了来。”
    融融淡淡道:“若本宫要亲自去寻呢?”
    几个守卫面面相觑,其中一领头者跪下道:“请殿下不要为难属下。”
    融融眉头一挑,忽然冷下声音,自有一种迫人的气势,“不过一失宠的皇夫而已,你确定要阻拦本宫?”
    说是禁足,又何尝不是变相保护。
    只要这安笙还在宫里,难保没有出头之日。
    事已至此,尧儿只得帮腔道:“娘亲还没说过,这宫里还有什么地方是我去不得的?不就是一冷宫,还当小爷想去呢,还不是怕你们办事不周。还是找不到小爷的风筝,你们提头来见?”
    此话一出,几个守卫面面相觑,竟无一人答腔。
    这个要命的锅,谁敢背?
    最终,还是那领头的守卫咬牙做了主,挥手让开了道路,恭敬道:“还请殿下快去快回,与属下行个方便。”
    一个是当朝太子,另一个好像是当今陛下的私生子,他实在得罪不起。
    左右这未央宫,陛下也两年没来了,着实与冷宫无异。
    融融轻轻额首,带着众人,堂而皇之地步入未央宫。
    尧儿跟在他后头,一脸崇拜,“融融,你方才好威风啊!”
    若说耍威风,他是远远不及融融的,他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觉得实在摆不来那样的冷脸。这样的气势,他也就在父亲和母亲身上见过,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王者之气?
    融融瞥了他一眼,蹙眉道:“你好歹也是个皇子,怎如此大惊小怪。”
    尧儿天真道:“可是我每次见到底下人为难的样子,就不忍心再为难他们,身边的宫女都不是很怕我。”
    融融轻撇了一下嘴角,似是有些鄙夷,“妇人之仁。”
    尧儿摸了摸鼻子,默默地跟了上去。
    有一点,他没有说,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他手底下的人,虽然不怕他,却是真心实意地为他,从来没有叫他为难过。
    进了花园,融融便叫侍人散开了,名曰去“找风筝”。
    他和尧儿则径直去了安笙居所,两人在池边站定,融融捣了一下尧儿的胳臂儿,低声道:“弄出点儿动静,把那人引出来。”
    尧儿道:“万一把别人引来了呢?”
    融融道:“不会,母亲派来的侍人都被安笙打发到别处了,这里只有他一个手下,叫做融阗的,此刻,应当在御膳房为他准备膳食。”
    “好吧!”尧儿拧着眉,目光瞄到近处的池塘,眼睛一亮,“有了!”
    这未央宫像是许久没有人打理了,到处都是乱石,他捡起脚边的几块石头,狠狠地掷进池塘里。
    只听得“噗通”一声,水花溅起三尺高。
    融融眉头一挑,没有阻止,反而鼓励性地看着他。
    尧儿越发扔的起劲,大约扔了有五六个,空气中忽然响起一个冷酷的声音,“谁人在我未央宫放肆!”
    尧儿还没搞清楚声音是从哪里来的,融融已然转身,精准地找到那人所在,“安笙,别来无恙。”
    尧儿立马回头,就见对面的屋檐上,站了个粉色衣裳的男子。
    两年未见,他似乎越发地消瘦了,屋上风大,吹起的衣袍猎猎作响,仿佛随时要将他吹倒似的。修长的手指捏住袖口,眸光凛凛,竟有几分迫人的气势。忽的,他眸光一敛,飞身向两人而来,粉色衣裳在空中层层绽开,竟有一种傲人风姿,灼灼的风华,直叫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尧儿忽然有些不敢害了。眼角的余光看向融融,他不动如山,眼眸如冰似锥,竟是能与安笙抗衡。
    安笙在几步之外站住了,斜睨着,仿佛不屑似的看着两人,却将大部分目光分给了融融。
    他知道,这才是他的对手。
    “你又想玩什么把戏?”
    “想知道?”融融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忽而邪气地笑了,“那就过来。”
    安笙刚要上前,才抬起脚步,倏然止住了,怪笑道:“你这小孽种满肚子坏水,我才不会上你的当。”他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四周,忽然地,悠闲起来,尖锐地笑道:“反正我这未央宫已是个荒地,随你怎么折腾,最好将你母亲引来,上门找茬的可是你啊!”说罢,大笑着离去了。
    融融脸上的笑容早已消隐,目光沉沉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尧儿被他阴沉的模样吓了一跳,等了一会儿,不见他有所反应,终于忍不住拿胳臂儿碰了他一下,低声提醒道:“他走了诶,我们还——”
    话未说完,融融忽然转过脸来,伸手就是一推。
    尧儿身后就是池塘,毫无防备的他毫不意外地栽进了水里,在水里挣扎起来。
    他不会游泳,只凭着本能求救,“救,救命——”
    按照他们本来的计划,将安笙引出来后,尧儿假装落水,融融再着人将他救上岸,回头再反咬安笙一口。
    可如今,融融站在岸边,既不动作,也不开口,只冷冷地瞧着。
    他想到,这是宋汐与别人生的孽种。
    他想到,这人与他争夺宋汐的宠爱。
    他想到,他明明讨厌着他,他却老爱往自己身前凑。
    他想到,若是这个人消失了……
    毕竟是个小孩子,尧儿在水里挣扎了一会儿,很快,便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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