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雁回悄悄来到扇面窗前,趴在窗台上向外瞧,正看见秦英解下自己的灰鼠皮斗篷,裹住只穿了一件棉袄的娇妻,低声劝着些什么。她听得不是很分明,只听见什么,“外头冷,仔细……改明儿……”
    英大奶奶显然不领情,一拧身子,将斗篷脱落,隐约听她恼道:“鱼都让吓跑了。”言罢,钓竿也不管,绣墩也不管,撇下丈夫,独自往前头去了。她身后两个小丫鬟忙追了上去。
    秦英又是尴尬又是气闷,眼看妻子出了月洞门,气得一脚将那绣墩踢到了小湖里。
    忽见英大奶奶又返回来了,口里叫着:“我的绣墩呢?”
    待看到绣墩在又是水又是冰的湖面飘着,气得直跺脚,一手指着绣墩,对秦英道:“那上面的座套,我绣了两个月。”言罢,扭头又走了。
    杨雁回已瞧得快要笑死了。
    秦英看着月洞门发了片刻呆,只得自己拿起钓竿,想将绣墩勾回来。可那是青花瓷绣墩,又岂是好勾回来的,更别说秦英怕将座套勾坏,只肯去勾别的地方。
    还好他身手不错,会用巧劲,试了两次后,终于将绣墩慢慢勾了过来,岂料快到湖边时,绣墩又滚开了,钓钩又空了。秦英只得丢开钓竿,“噗通”跳入水里,抱住绣墩,免得那绣墩又滚到湖心去。
    这倒让杨雁回始料未及了。心说,看来这小子混账的时候虽多,譬如带着全体孙辈上阵威胁祖母啦,比如中秋仗着醉酒闹事,还丢妻子独守空闺啊,但也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可取之处的。至少没喝醉时,对老婆还是不错的。便是要讨好老婆,喊几个下人过来,下水捞上来绣墩不就完了?何苦自己跳下去?也不想想这大冷的天,湖面上还飘着碎冰。
    秦英从水里出来后,下半身已湿透了,两截袖口也是滴滴答答直掉水。这狼狈的模样,定是无法见人的。他只得捡起地上的斗篷,复又裹到自己身上,这才抱着绣墩离去。
    要杨雁回说,其实这副模样还是很狼狈,一个爷,怀里抱着个湿哒哒的绣墩……不过人家既然愿意这么着,别人也管不着。
    杨雁回偷摸摸看了这么一场小夫妻间的风波,这才捂着嘴一路笑着往正屋里去了。因知道秦英常年习武,耳目聪敏异于常人,是以,她并不敢笑出声,手脚也放得极轻。
    才走到檐下,忽闻耳房里面传来崔姨妈的低泣声。杨雁回侧耳细听,只听崔姨妈哭道:“绿萍如今还好,每日躲在秦夫人那,夜里也只肯歇在夫人的脚踏上。惨的是那些无名无分被收了房的,时常被凌虐。便是那罗姨娘,也因不知轻重,如今已是几日不敢见人。亏得绿萍机灵,早早发现了,又不敢告诉秦夫人,怕她疑心绿萍要跑。可到底,绿萍也没出来……”
    闵氏哀叹道:“在秦夫人那里,又能躲得了几时?”
    崔姨妈道:“秦夫人是正室,娘家又得力,她自己又是那般性子,霍侯爷在她面前自是收敛不少,她到底也比旁人多得好些尊重。知情的又都瞒着她,只怕她到现在还不知,丈夫竟有这些癖好。可……”崔姨妈又抹泪道,“万一真有那么一天,轮到绿萍了,我……”
    杨雁回听得稀里糊涂,不知道姨妈在说些什么。只是隐约明白,这是闵氏为何会觉得绿萍无论如何不能留在侯府做妾,否则跟遭难也没两样的原因。
    癖好?凌虐?她忽然有种感觉,绿萍应该是被她坑惨了,惨到她并没有想让她那么惨。罗朝霞不如绿萍会做人、识时务,应该是更惨一些。
    闵氏红着眼圈,正要安慰表姐几句,忽瞥见窗外有一角红衣,便叫道:“雁回?是你回来了么?”
    崔姨妈闻言,忙抹了眼泪,跟无事人一样。
    杨雁回只好进来,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笑道:“我方才瞧见一桩极有趣的事。”
    闵氏无甚心情听她说什么趣事,只是教训道:“哪有你这样的女孩儿,偷窥人家夫妻私事。羞不羞?”
    杨雁回瞧着娘一脸义正言辞,心说,娘明明就是心里想让她避开,好让她们表姐妹说几句体己话,这会子怎么好意思又来训她?
    崔姨妈忙对闵氏道:“莫训孩子,看你把她吓得。”她和绿萍心里还是极感激雁回的,至少绿萍如今也是个良妾,日后不能随意被打卖。倘若寻了合适的机会,还可以跟霍家讨一份切结书,出了侯府重新做人。要怪只能怪秦芳,出尔反尔,兼且阴险狡诈,使出这样下作手段。
    崔姨妈拉过杨雁回问她:“方才瞧见了什么?”杨雁回只得将看到的事都说了。
    崔姨妈便笑:“英大爷倒是个好的。”比他老子强多了。
    杨雁回暗地里撇撇嘴,八月十五那天,要不是俞谨白横空杀出来,她就遭殃了!
    闵氏听了都忍不住咧嘴笑了一笑,道:“倒是可怜那孩子,好好的公子哥儿,背地里这样狼狈。”
    杨雁回:“……”娘怎么能去可怜秦英呢,他就是个小畜生!
    听女儿提起秦英,闵氏便又问道:“以前不记得你见过秦家这位大少爷,怎地他今儿个见到你,跑得那样快?”
    “……”杨雁回道,“他明明是见了洗雪就跑了啊。”
    坚决不能让娘知道中秋夜里那件事,否则娘以后便不会再让她来秦家了。说不定,连鱼都不肯给秦家送了,还要在秦明杰面前告秦英一状。就算秦英逃不了一顿打,杨家也落不了好。秦明杰说不定反要记恨杨家女儿勾引了他儿子,让秦家传出这种丑事。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这是最好的结果。最坏的结果是———秦英赖账,别人以为闵氏冤枉他。毕竟秦英对老婆痴心一片,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
    闵氏道:“他明明是叫洗雪说话,但是见到你就跑了。”
    “……”杨雁回想了想,又道,“娘怎么不说他是见到娘就跑了呢?我当时也纳闷呢。或许他是想和洗雪说话,一看有我们在,因觉不方便,便走了?要么就是咱们身后有伺候英大奶奶的丫头经过,咱们不认得,他肯定是认得的。他怕和洗雪说话,被英大奶奶知道,疑心他对洗雪起意,所以才跑了。”
    闵氏听得一愣一愣的,竟真被女儿唬住了。
    崔姨妈却笑道:“这倒是极有可能的。英大爷在英大奶奶面前,多一眼都不看别的女人。”
    闵氏这才信了杨雁回的一番胡诌。
    杨雁回心说,秦明杰竟能生出个痴情种,也怪不容易的。
    崔姨妈又对杨雁回道:“雁回快过生辰了,又要长大一岁了,姨妈恐到时候出不去,今儿先把生辰礼送你。还有你姐姐的,她也早托人转给我了,叫我寻了机会,送了你。”
    崔姨妈送杨雁回的生辰礼物,是个纯银岁岁平安长命锁,绿萍送的是个温润通透的翠绿玉钏,一看那材质就非同一般。杨雁回接过崔姨妈的长命锁时,尚没觉得怎样,可是接过绿萍送的绿玉钏时,无比心虚,只是道:“姐姐在侯府不容易,那种地方,人心复杂,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何苦还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崔姨妈道:“也不差这个玉钏。”
    杨雁回摸着那个玉钏,哼哼唧唧半晌,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崔姨妈以为她是被绿萍的心意感动了,只是道:“难为你还记着她。放心,姨妈会让你们有再见的那天。”
    杨雁回点头道:“嗯。”
    崔姨妈忽又道:“对了,太太也有东西给你。”
    杨雁回眼睛一亮,小姨妈有什么东西给她呢?
    崔姨妈又从袖中摸出来一串红珊瑚珠子,每一颗珠子都有将近半寸长的直径,且光泽艳丽,纹理通透,笑道:“太太说了,这是生辰礼,也是谢礼。”
    这么贵重的礼?杨雁回将那珊瑚珠子戴到腕上,左看右看,心道,看来小姨对崔姨妈很满意呀!
    闵氏不懂珠宝,但也知道,既这东西是从秦太太手里出来的,必然价值非凡,不由道:“我还道那日雁回莽撞,谁知竟得了秦太太的心,我瞧着,倒比秦老太太送的礼还贵重几分。”
    崔姨妈笑道:“确实这个更贵重一些,光这一串,要顶那金镯子四五只呢。”
    ……
    待从秦家回去后,杨雁回又向着两个哥哥炫耀了一番自己今儿个得的赏,重点显摆了下那串红珊瑚珠子,直说自己如今也是小财主了。
    杨鹤哈哈笑道:“你这个财主,能当半天就不错。”
    果不其然,杨雁回才戴了半天,那串珠子就被闵氏收走了,连同金镯子、玉钏,一样也不剩。只让她戴着那个岁岁平安长命锁。
    杨鹤便安慰妹妹道:“没事,二哥送你的礼,娘是不会收走的。”
    这话果然不假。
    到了杨雁回生辰这天,杨鹤送了妹妹一头猪,说是样子长得像杨雁回。
    当然,不是真猪,是个棉布缝制,里面不知道填充了什么的猪。
    真是太没新意了!就这么个破玩意儿,也值得杨鹤苦思冥想好几天?杨雁回拿着猪,让这只粉嘟嘟的布偶猪鼻子去碰杨鹤的鼻子:“二哥,你是猪!”
    她这么用力一捏猪身子,猪舌头便吐出来了,竟然是一卷红纸展开了,上书三个柳体行书:你是猪!
    “哈哈哈哈!”杨雁回便拿着小猪,对着杨鹤一直捏,“你看,这只猪都说你是猪。”
    杨鹤便道:“谁让你对着我捏来着,是让你对着自己捏。”
    “偏对着你捏。你是猪,你是猪!”
    杨鹤左躲右闪,避之不及,只得道:“仔细捏坏了。”仿佛杨雁回冲他捏几下小猪,他就真成了猪了。
    闵氏看着从屋子里追到院子里嬉闹的儿女,摇头叹气:“多大的人了,还跟两个小孩子一样。”
    杨鸿的礼物非常的中规中矩,不过是一把羊角木梳子。倒是杨莺送来的礼物极有趣,是一个竹雕的莲花形如意。焦云尚来杨家时,杨家兄妹几个,正在欣赏杨莺送来的如意。
    焦云尚上前一把拿过如意,赞叹道:“哪个的巧手雕的?”
    杨雁回便搂过杨莺道:“我们杨家就只有这么一个巧手。”
    不过只可惜焦云尚不懂欣赏杰作,他欣赏的是刀工:“这得需要多稳定的一双手才能雕出来?至少也要练习二三年的刀剑呢。小莺,真是你雕的?”
    杨莺点头道:“我喜欢摆弄这些,倒也没觉得需要练什么刀剑的。”
    焦云尚不无惋惜道:“你于手工一事上必有天赋,只可惜你爹娘……”眼看杨莺的脸色又不好看了,他话到一半只好收住又不说了,只是将带来的礼物送给杨雁回。
    却是个一尺见方,浮雕美人春睡图的黄杨木盒子,杨雁回打开来,却见里头有袖珍的床帐、案几、桌椅、多宝阁,分明是个女子闺房,盒子四边漆成白色,倒像是四面墙壁。墙壁上挂着字画,有个不足巴掌大的绝色泥偶娃娃,正在抚弄长条案几上的琴弦。
    杨莺看得艳羡不已,恨不得自己也有一套。杨雁回笑道:“我明白了,焦大哥这是让我学琴呢。”
    焦云尚道:“你想学琴?改日我买一张琴送你。”
    杨雁回忙道:“这倒是不用。我等着大哥二哥将来考了状元再送我呢。”开玩笑,稍像样一些的琴都要几十两银子,她如今虽会弹,却不敢收别人这样贵重的礼。焦家又不是秦家,随随便便就能拿出几十两银子的东西来送礼。
    一时看守鱼塘的老于头捧着个木片随意钉在一起做成的,大约三尺见方的大盒子来了。说是育婴堂的孩子听闻今儿是杨姑娘生辰,因想着杨家以前带着果脯去育婴堂看过孩子们,便给杨姑娘送来了生辰礼。
    众人忙问是什么,杨崎和闵氏听着稀奇,便也从屋里出来瞧。
    老于头便将木盒子放在石桌上,又从里头捧出一只草船来。
    众人不由惊呼出声。无他,这草船做的实在是精致。乃是以芒草、狗尾巴草、细木棍、白棉布,以及各种不知名野草等物,仿照昔年三宝太监下西洋所乘的九桅十二帆四层巨型海船编成。漂亮、精致,却不失大气,摆出来实在惹眼。
    其中一帆上书:宝船!
    “哈哈哈,连名字都叫宝船。”杨雁回不由笑道。
    众人又细看,只见另有一帆上书:风正一帆悬!
    十二帆上,只这两帆上有字。一帆上的字,是编船人为草船所命之名,另一帆上的字,似乎只是一句普通唐诗,不过是因着对景,又为这艘宝船增添了几分气象,所以写上去罢了。
    杨鸿赞叹过后,又道:“这一手颜体写的着实不像,真是白白糟蹋一艘宝船。幸好糟蹋的还不是很厉害。”只是好眼熟的笔迹,好似在哪里见过。
    杨雁回一看便知送船的到底系何人,不过俞谨白好歹还知道掩饰一下,特地用了这么烂的一手颜体来写字。她心下思量,“风正一帆悬”一句,出自《次北固山下》。
    许久不见俞谨白了,这小子莫非是出远门了?竟然还思念“洛阳”!
    洛阳乃是隋唐都城,号称东都。这小子思念京城,跟她说什么说?
    不过这船做的真是好看呀,杨雁回喜滋滋抱起来,准备摆到屋里的长条案几上,也好日日欣赏。
    她往屋里走了几步,忽又回头对老于头道:“你老再见到那几个育婴堂的孩子,帮我跟他们带句话吧。”
    老于头忙道:“姑娘说,我一定带到。”
    ……
    一日,俞谨白来到育婴堂,寻了他的两个小弟去了僻静之处说悄悄话。
    俞谨白问道:“杨姑娘收到船后,可有什么话说?”
    云浩面色古怪:“说了。”
    “到底什么话?”
    “谁送的一堆烂草,快拿去灶下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