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等秦英夫妇进来,闵氏已拉着女儿要告退:“老太太,既然今儿个不方便,我们就先告辞了。待下一幅画绣好了,我们再来。”
    罗氏也觉让她们娘儿俩继续留在这里瞧热闹不大好,毕竟秦英夫妇都来了,只怕接下来,还不定要闹出什么来。见闵氏识大体,当下便要点头答应。谁知杨雁回却抢先道:“娘,咱们还没去后头看水鸭……不是水鸭……是鸳鸯。”
    一屋子人在这当口,竟憋不住都低声笑了。
    秦英夫妇进来时,就看到一屋子其乐融融的场面。想想自己的生母跪在外头,这一屋子人却在这里说笑,秦英脸都要绿了。
    英大奶奶面上倒无甚不满,显然对苏姨娘受罚的事无甚感觉。想来一个出身名门仕宦的嫡出大小姐,如今又是正经的大奶奶,头上却压着个小妾,很是令她不满。
    因着许久不见,杨雁回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这对小夫妻。少年面如冠玉,锦绣华服,玉带金钩,俊秀飘逸,风采夺人,多年习武又使得他俊美面庞上多了几分英气,全无膏粱竖子之气。
    英大奶奶也是雪肤花貌,天生丽质。乍看之下,这一对简直好似金童玉女下凡来。只是杨雁回心里清楚,这分明是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英大奶奶本心里瞧不起苏慧男,因而也看不上她的儿女。只是她没法子,这里是京都,不是津门,是婆家,不是娘家,是以,她面上还算过得去。但是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慢和轻蔑,却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子难以遮掩的————她出身清贵,看不起自己的丈夫!或者说,看不起自己的整个夫家。
    其实秦莞也很奇怪,不知道秦明杰用了什么法子,竟给儿子聘了津门黄家的小姐为妇。据说还是致仕的黄阁老亲自定下的婚事。那黄阁老竟也舍得将嫡长孙女低嫁给这样人家的庶子。
    只见他夫妻两个双双上前向罗氏见了礼。不等罗氏开口,秦英便急着开口求情:“祖母,我姨娘她……”
    不待他说完,罗氏已沉声道:“没规矩,还不去见过你们母亲!”
    秦英看了一眼自己的新任继母,面不改色,上前施礼拜见:“儿子给母亲请安。”
    也是个人物啊。杨雁回叹道。
    英大奶奶面色甚是糟糕,分明十分瞧不起这个出身低微,又是第三任秦太太,且年龄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继母,但却也只能忍耐了不快,规规矩矩行礼拜见。
    葛倩容笑得山间明月一般清贵典雅:“好孩子,快起来。”
    好孩子……
    咳咳,杨雁回心说,天底下娶少妻的老夫们,可曾为自己的儿孙想想,这是多么尴尬的场面啊……
    待受过秦英夫妇的礼后,葛倩容便对罗氏道:“老太太,杨嫂子既是客,匆匆叫她走了,倒显得咱们秦家失礼了。既杨姑娘喜欢看鸳鸯,不如我先带她们瞧一会子去,待杨姑娘尽兴了,我或是直接送了人出去,或是再送回来。”是再送来荣锦堂,还是直接送出府去,就要看情况了。
    葛倩容觉得这姓杨的小姑娘十分有趣。
    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主动来示好。今儿个她们娘两个才进了荣锦堂,这丫头就主动跑去看苏慧男出丑了。
    老太太那美人榻设在窗下,今儿个老太太许是故意羞辱苏慧男,偏将窗子大开着。杨雁回从进了荣锦堂到现在,一切行动她都看得真真切切。
    就连适才杨雁回引着老太太的目光看她这边,她也发现了。
    她才入了秦家门,身边的丫鬟婆子又尽是苏姨娘安排,是以,行动言语十分小心,且格外留意观察别人的举止。杨雁回刚才的小动作,虽瞒过了别人,却叫她看得分明。
    她很想有个机会,跟这母女两个独处一番,好好弄弄清楚,这小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这府里的人虽与她不是一条心,不想这府外头,到有她一个好帮手!
    不过府里的人,也不见得就全都跟她不齐心。
    罗老太太今儿个处置苏慧男,为了罗织罪名,其中一条便是说那苏氏“对嫡母不敬”。
    明面上看来,老太太倒是替她这个儿媳妇撑腰了,但也说不清到底只是为着老太太自己,还是有意也伸手帮她一把。
    她进门时间太短,老太太的心思她还没摸清楚,暂且要再看看。
    只听老太太颔首微笑道:“如此甚好,还是我儿明事理,你先带着我的贵客去后头园子里散散心,别冲撞了客人。”
    贵客……闵氏和杨雁回顿觉受宠若惊。
    葛倩容便带着她们两个出了屋子。
    原本站在葛倩容身后的丫头、媳妇们,便各个蠢蠢欲动。
    杨雁回一边走着,便听一个媳妇子道:“老太太,我们是不是也该跟去伺候着?”
    罗氏冷声道:“都给我在这里站着,好好看看不守本分、中饱私囊、对嫡母不敬的下场!”
    接着,杨雁回便听到了秦英的声音:“祖母,设小厨房并非是姨娘的主意。只因着侯夫人见姨娘连日劳碌,身上不好,吃东西也无甚胃口,便赏了两个手艺一流的厨娘专给姨娘使唤,姨娘这才……”
    杨雁回差点笑出声来。怪不得苏慧男敢私设小厨房呢,原来是侯夫人特特赏了厨娘来。荒唐,那秦芳以为自己是什么身份?赏两个奴才给自己的姨娘,便能抬举她的姨娘私设小厨房了?
    又想,八成是那母女两个合起伙来,想寻个名正言顺的由头给太太添堵,才想出这么个主意来。
    谁知素来不理后宅纷争的老太太,这回竟然多事了!
    哼,用大脚趾头想想也该知道,老太太必然容不下一个小妾竟然和她一样的待遇。这苏慧男只怕是仗着大女儿做了侯夫人,小女儿说给了冯家,便不再如往常那般一直在老太太面前装乖了。结果被收拾了吧?
    “混账!”只听罗氏道,“你二妹妹是秦家二小姐,如今又是侯夫人,你是我秦家长子,是秦府正经的主子。怎地一个两个的都越过规矩,抬举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东西?我看都是那苏氏暗地里挑唆的。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叫人来,将那大理石屏风移开!命苏氏面南跪着去!”
    “这就去喊人来。”一个老妈妈的声音。
    “祖母……”
    秦英急切的声音传来时,杨雁回已跟在葛倩容身后,出了荣锦堂,往那小湖边去了。
    听了这一番话,杨雁回再忍不住,噗嗤乐了出来。慌得闵氏又照脑袋上给了她一下子。杨雁回揉揉后脑勺,小声道:“娘,老太太说了,不让你当着外人面打我。”
    闵氏低声斥道:“回家再好好收拾你。”
    葛倩容听她母女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越发觉得有趣。当娘的对秦府内宅之事避之不及,做女儿的却偏要往上凑。只是这凑法也有趣,瞧着像是小孩子贪玩,想看个热闹,所以才故意儿的往上凑。
    她只当做没听到这母女两个的话,很快便带着她两个来到了后花园的小湖边,缓步上了小竹桥。
    杨雁回心说,小姨就是聪明呢,到这桥上来说话,便不怕隔墙有耳了。
    走到桥心后,葛倩容方停下来,回头对她母女两个柔声笑道:“要看鸳鸯,这里最好不过了。”
    杨雁回便坐在了竹桥的栏杆上,双手也攀着栏杆,以防自己一个不慎仰了下去。看她这样子,仿佛真打算好好欣赏一会鸳鸯呢。
    闵氏又训斥道:“好端端的,你坐在那上头做什么?仔细摔下去。”
    葛倩容劝道:“小孩子都淘气,杨家嫂子莫恼。”
    闵氏这才不教训女儿了。杨雁回知道今儿个气着了母亲,自不会这时候还要拂逆她的意思,仍是乖乖下来了。
    葛倩容笑问雁回道:“杨姑娘今年几岁了?爹娘可有让念过学堂,或者往家里请过先生?”
    杨雁回甜甜笑着回道:“到了腊月里,就过十二岁生辰啦。上了五年女学。”
    葛倩容又问:“平日里读些什么书?”
    杨雁回便道:“好些书都读,经史子集、话本小说,但凡有趣的,都想读一读。”
    葛倩容便笑对闵氏道:“我先前还只道,这么小一个女孩儿,最多能识得几个字罢了,不想令爱竟博古通今。”
    闵氏忙道:“秦太太谬赞了。”又对杨雁回道,“你莫在秦太太面前说大话,仔细班门弄斧。”
    杨雁回仍旧是笑道:“秦太太,我近来夜读三国。今日看到太太,忽想起关公的一句话来。”
    葛倩容被她勾起了兴致:“什么话?”
    杨雁回的笑意散去,目光诚挚,微微叹道:“枳棘丛中,非栖鸾凤之所。”
    闵氏闻言,脸色大变。女儿要捧秦太太,何苦埋汰秦家?亏得此处是个说话的好所在,否则若给其他人听去,那还了得?便是对着秦太太,这话也是轻易说不得的。
    杨雁回便没有她这些担忧了。她敢这么说,自是因为知道葛倩容的性情。不会随随便便为了一句话,就要怪罪惩治一个小姑娘。
    葛倩容面上微微一震,旋即便平复下来,淡淡一笑:“小姑娘说话倒是怪有趣。只可惜我是个孤陋寡闻的,并不懂这话的意思。”
    这小姑娘到底是为着什么,如此高看她?竟觉得整个秦家只有她能入眼。
    旁人不知有多羡慕她的好福气呢,可这女孩话里却只有惋惜。这好似从天而降的小姑娘,竟是个懂她的人!
    若说这小姑娘专为奉承她,那又没道理。那些惯会逢高踩低的,都只去巴结老太太、老爷、苏姨娘、大爷、大奶奶和两位小姐去了。又哪里轮得到她?
    她正疑惑时,只听杨雁回又道:“太太,你可知道,上回要载你一程,并非是我第一次见你。只是那会子在荣锦堂,我不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