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京城距离余阳太远,邵正祥去时费时颇多。查明林胜卿奏疏属实后,禀明此事的文书又耽搁十日之久,才递送到今上手中。
    因此,林胜卿为民请命一事尘埃落定后,早已过了次年二月。
    那时候,杨鸿不仅错过了童子试,还跟廖先生闹翻了。
    对于林胜卿的所作所为,廖先生并未有多少感佩之意,反而当着众位学生说他“以一死成就身后之名,至君主声誉于不顾,非人臣之道。”
    廖先生并不十分欣赏林胜卿其人。他最初收留林家人,不过是碍于曾经有几分浅交,加之也对余阳百姓生出几分同情之心罢了。
    后来,高主簿又帮林胜卿付了他几两银子作为房租及伙食、火炕熏笼等等日常开销,他就更没什么不乐意了。
    高主簿住在丘城县衙附近的官舍,距离京中比白龙镇远上数十里地不说,林胜卿也无法带着妻女住进去。若非如此,只怕林典史最初便不会来投廖先生,直接去高主簿处即可。
    杨鸿对廖先生的行为很不满,直言死者为大,廖先生不该非议已故友人。
    廖先生对杨鸿的态度更不满,仍坚持林胜卿的行为有过失。还说什么“他怎知耐心多等几日,不会有人受理此事?又或者,圣上只是那几日太过忙碌,压了奏疏尚未来得及批阅也是有可能的。既有心报效家国,便该当爱惜性命,怎能草率轻生。”
    杨鸿只是冷笑,“多等一天,余阳百姓便要在水深火热中多待一天。多等十天,还不知要再枉死多少无辜百姓。余阳生灵涂炭,林典史所上奏疏却石沉大海。他连日奔忙,可却无一位被拦轿的高官肯发一言。此事分明就是朝廷之过。林典史不惜一死,以救苍生,连今上都表彰他,为何先生定要言他有过?”
    廖先生一直以为杨鸿是个又乖又听话的学生,不料此番被他连番顶撞,心中颇为恼怒,便说他“无知孩童,也敢妄议朝政。”并以此罚他将《论语·八佾篇》抄写十遍。
    杨鸿便不吭声了,乖乖抄书去了。他白天将八佾篇抄写完了,晚上跟父母打了一声招呼,第二天就跟在杨崎身后来向廖先生辞学,连弟弟也一起辞学了。
    杨崎和闵氏能答应得这么痛快,主要还是因为杨鸿早已不满廖先生的才学不足以再教他,已跟父母说过好几次想另寻老师。
    且林胜卿一死,杨鸿颇为灰心,连平日里十分爱护的书籍都烧了。两口子生怕儿子就此中断学业,不再考科举,闻听他又起了继续读书之意,不过只是要暂时自学而已,自然满口答应。
    杨鸿此举惹得学堂里的诸学子议论纷纷。这分明就是跟先生顶牛,才选了这么个时机辞学。廖先生威严扫地,颜面尽失,心中羞恼异常,但又说不出什么来。
    从此,杨鸿就开始了他的自学生涯。
    杨雁回听得啧啧直叹:“原来大哥也有这么不冷静的时候。”
    又道:“我记得《论语·八佾篇》有讲为君为臣之道的。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廖先生这是觉得林典史不够忠。”
    去他娘的吧。为了效忠君王,就要罔顾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么?根本就是愚忠!这廖先生果真是个拎不清的,既不知大节大义,也不识民间疾苦。活该一辈子连个举人也考不下来。就连做个教书先生,还要教坏学生。
    杨鹤道:“你不知道,我那时候瞧着大哥跟先生顶嘴,别提多担心了。换了别人这么做,廖先生不用戒尺将那学生的手抽肿才怪。可因为是大哥跟他顶嘴,他竟也忍了,只是罚他抄书。其实廖先生早先还是很喜欢大哥的。谁知最不给他面子的学生却是大哥。”
    “活该!”杨雁回道。她一点也不同廖先生。
    “原本廖先生是给我和大哥各取了字的,大哥后来都不准人叫。”杨鹤又道。
    杨雁回不由睁大了眼睛:“你们还有字?”
    “原本是有的”杨鹤道,“大哥表字翾然,我的表字是翙翔。大哥带我辞学后,就不准别人再叫我们两个的字了,说我们兄弟两个没有字。反正也就是昔日同窗这么叫,大哥既如此说,他们也就不再叫了。”
    “哈哈哈”杨雁回拊掌大笑,“大哥干得好!”
    杨鹤伸手敲了敲妹妹的脑壳,板着脸道:“你懂不懂尊师重道,大哥做这样混账的事,你竟还叫好!”
    杨雁回朝他呲牙一笑:“我偏觉得大哥干得好!你不服气,你再去廖先生那里念书呀!”
    杨鹤憋不住,也笑了起来,朝妹妹挤眉弄眼道:“其实我也觉得大哥干得好!”
    杨雁回便有模有样的敲了敲二哥的脑壳:“你懂不懂尊师重道?大哥干出这样的混账事,你做弟弟的不拦着些,竟然还叫好?”
    杨鹤拨开妹妹的手:“小丫头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哥哥的脑袋,也是你敲得的?”
    杨雁回这才又笑道:“二哥,我倒是觉得大哥帮了你的大忙。翾然这个字尚可,翙翔实在是太难听了。若不是大哥如此作为,以后人家都叫你翙翔,翙翔,多好笑?还是等你们两个到了弱冠之年,另寻年高德劭之人送你们个字吧。或者,干脆你们两个就来个自号某某山人、某某老农好了,哈哈哈。”
    ……
    残阳似血,晚霞如火。
    仲秋时节的草木,已然不复春夏时的繁茂,虽仍是绿色,却不再生机勃勃。
    秋日的山林间竖着一块无字碑,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所立。
    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跪在碑前,摆出香烛果品祭奠这无名死者。
    少年身后忽传来阵阵沙沙声,有人踩着漫山荒草来了。
    俞谨白头也不回,仍是专心祭奠。他知道萧桐一定会找到他,却没想到她的动作这么快。听步子,她是只身前来的。
    萧桐很快来到他身后。她本想发火,但看看那无字碑,终是将满腹怒气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悠悠飘散在秋日的清风里。
    俞谨白祭奠完了,这才起身,面上早已不见了平日里的嬉笑之态。
    萧桐见他如此,更不忍心再责骂他,只是蹙眉道:“我就猜到你在这里。一大早就跑出来,要去哪里你好歹跟阿四阿五说一声。”
    俞谨白垂首道:“是我不好,总叫姨母操心。”
    萧桐脸色陡然大变:“你不许再乱叫。人后叫习惯了,在人前也叫错了可怎么是好?”
    俞谨白只得道:“孩儿知道了。”
    萧桐上前,轻轻抚着无字碑,仿佛在安抚小孩子一般温柔:“你娘在天有灵,看到有子如此,也不知会欣慰还是会失望……我不时常在你身边,自小便将你丢在了育婴堂。我生怕你学坏,怕你因无人教导,便成了个庸物、废人……你是不是怪我将你逼得急了些?”
    俞谨白忙道:“姨……干娘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你请了师父传我武艺,又请了先生教我读书习字。我能活到今天,全赖干娘当日相救。我娘的死,其实与你并无干系,可我知道这些年来,你总在心里自责。你生怕再亏欠我们母子,也怕教不好我,将来到了地下也无颜再见我娘。”
    这个女人,时而张狂,时而端庄,时而粗暴,时而乖戾。可这些都是她的外表。她心里的柔软,别人很难看到。
    萧桐幽幽叹息:“我亏欠的故人,何止你娘一个?你明知自己的身世非同一般,将来总有真相大白的一日。到了那时……”
    “到了那时,我还是如今的我。”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学规矩!”萧桐无奈道。
    俞谨白便道:“难道干娘想学?孔圣人都说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萧桐唯有继续叹气:“正经不了一刻钟,又开始贫嘴。”
    俞谨白笑道:“干娘莫恼,我这就随你回去还不成么?待回去了,我自会向宋嬷嬷赔不是,她要打要罚,我受着便是。不看在她年纪大了,只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都不会再那般言语无状了。”
    萧桐仍旧是叹气:“我已打发她走了。要不你上门负荆请罪,再将人请回来?我是没脸再去了。”
    俞谨白大喜:“我就知道干娘疼我,必不舍得叫我受那老虔婆的磋磨。”
    “又说混话。”萧桐伸手,推了他脑袋一下子。
    俞谨白只是呵呵瞧着她笑。
    萧桐又深深看了一眼那无字碑,方对俞谨白道:“我知道你是个脱缰野马般的性子。再忍忍吧,那个宅子困不了你几年了。你先把自己的本事练好,总有用得着的时候。当年的事,我总觉得有蹊跷。待时机成熟了,我必要你亲去查个清楚。”
    俞谨白闻言,一阵黯然。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算时机成熟?
    萧桐看他感伤,便意味深长道:“朝堂风波将起,这一回,谁起谁落尚未可知。你且等着瞧吧。若那一位倒了,你外祖家定能沉冤昭雪。就连你的那位林典史,你都能帮他再讨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