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鸣正在家歇着时,秋吟来叫他,说是杨鹤生辰,做得饭菜多了些,请他一起过去吃。
    彼时,只有杨鸣一人在家。杨莺喊他去了学堂后,周氏便出去打叶子牌了。从来杨鸣、丈夫若不在家,她无需看着他两个,以免他们父子又去赌博时,她也便不大在家里,不到杨莺做好饭去喊她回来吃饭,周氏是不会回来的。
    杨鸣听说是要给杨鹤庆生辰,全然没有半点兴趣,但是想想二叔家里伙食好,他已许久没开荤了,便还是跟着秋吟去了。
    来到杨崎家后,他并没看到什么丰盛午宴,只见堂弟堂妹和杨莺、小石头围坐在葡萄架下的石桌前说笑。除了弟弟妹妹外,还有一个他看到就发憷的人物——焦云尚。
    焦云尚冷着脸唤他:“鸣兄弟,一起来坐,杨二叔家的茶果还挺好吃的。”
    杨莺看到杨鸣来,早已吓得不说不笑,只低着头一动不动。
    杨雁回不由伸手揽过她来安慰,却分明感觉到她一阵颤栗。
    杨鸣看到焦云尚就觉得不好。焦云尚不喜欢他,总爱找他麻烦,虽然比他小几岁,但是仗着功夫好,从小到大让他吃了许多亏。现在他又跟着焦师父学艺,自打这小子得了假,帮着焦师父传艺后,明里暗里又让他吃了许多亏。他对焦云尚是又厌又怕。
    焦云尚见他踟蹰,又道:“师兄的传唤你都不听?”
    杨鸣心里不肯认焦云尚做师兄,最好按年龄排,他做焦云尚的师兄才好,但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焦云尚看了一眼杨鸣的手,并不叫他坐,只是笑道:“鸣兄弟这手还怪好看的”说着,两根手指捏起他手腕,在众人眼前一晃,“你们看,太阳底下一照,透亮。”
    杨鸣疼得嗷嗷叫:“师兄,师兄,疼,疼。”
    焦云尚这才放开他手腕,道:“这是让我爹给教训的吧?”
    “这倒不是。”
    焦云尚目中忽然迸射出狠戾的神色来:“胡说,我明明看到了是我爹给教训的。”
    杨鸣给他吓了一跳,再看这阵势,便明白了什么,只得低头道:“是,是焦师父教训的。我今儿去了村学后,又去了一趟焦师父那里,因打得拳不好,焦师父嫌偷懒了,就……小惩大诫。没动板子。”心里却很不服气。杨莺是他的妹妹,他家里人爱如何磋磨便如何磋磨,干旁人何事?况且,他平日里连话也很少和妹妹说,并没欺负过她,今儿却白白因她挨顿打。怎么瞧这帮人的眼神,错的反倒是他似的?
    焦云尚又威胁道:“你别跟我耍花招。”
    杨鸣忙道:“绝不会。”
    焦云尚这才满意了,又道:“你父亲年纪大了,想来黄先生明日叫他过去,不过是训斥他一顿,不会揍他,你明儿个陪着过去一趟吧。”
    这是怕谎话露馅,让他明日过去帮着遮掩呢。杨鸣心里头门儿清,但他实在是惧怕焦云尚,尤其怕不应下来,焦云尚去找焦师父告黑状,或者干脆暗地里拍他黑砖,只得点头应下来。就焦云尚那性子,做出什么都不稀奇。
    杨鹤此时方开口道:“大哥,都这时辰了,您是回去当一回孝子,给大伯母做回饭呢,还是和我们一起吃呢?”
    杨鸣看了一眼自己肿胀的左手,面上带了恼意。
    杨鸿却道:“二弟,何苦为难大哥呢?何妈妈,把才做好的那个红烧肉给大哥装了带回去,再把早上剩下的葱花饼和水煎包装一些。小莺要在这里吃饭,总不好让大哥和大伯母饿着。”大堂哥都这么乖觉了,总要给点好处,不可磋磨太过。免得他一点好处没捞着,便不尽心帮着遮掩过去这场事。
    何妈妈忙应了:“哎。”
    杨鸣的脸色这才好看了几分。好歹有红烧肉吃了,还有葱花饼,二叔家的葱花饼都是大白面做的,油也放的足足的,可香着呢。又在心下感叹了一回,想他家以前的日子多好啊,何曾为了个红烧肉和葱花饼馋成这样?
    拿过何妈妈交给的吃食,又得了焦云尚点头应允,杨鸣这才往外走。但心下到底存了不忿,走到影壁拐角处时,被一盆花挡了去路,便一脚踢了过去,那花盆磕在影壁角上,虽说没碎了,但也生生掉下一块瓦片来。
    杨鸣便好似没察觉似的,仍旧自顾离去了。杨鹤真想去把这厮追回来揍一顿,但被杨鸿眼神制止了。
    杨鸿其实也烦透了大伯一家,除了杨莺。但是他也只能一忍再忍。他要考功名,走仕途,杨岳到底是他的亲大伯,一个处理不好,万一落下什么不好的名声,会影响他和弟弟将来的前程。为这么一家子人,不值当的。何况杨崎也不会让他做太过。
    杨莺连忙对杨雁回道:“姐,我帮你收拾干净。”
    杨雁回拉过她没被打的那只手,往上卷起了衣袖,只见她手腕往上一些赫然还有几道青紫的痕迹,应该是被鸡毛掸子或者藤条一类的东西抽出来的,看样子,有个一两天了。
    刚才碰到她胳膊,她便抖起来,杨雁回就猜她身上还有伤。
    杨雁回道:“你何苦还要瞒着我们呢?这是为什么事被打的?”
    杨莺忙拉下袖子,嗫嚅道:“做饭太慢,饿着爹娘和大哥了,就被……早不疼了,我没事。”
    杨鹤看到那伤,也是抽了一口气,想他被爹罚跪一会还觉得膝盖难受得不行,一个小女孩,天天干那么多活,还要被人打,遭的这份活罪,真是让人难以想象。他不由道:“大伯和大伯母这是干什么?一点都不知道收敛,已经死了一个了,难道要再逼死一个?”
    已经死得那个,自然是说的杨鹂。
    杨莺就听不得别人提起杨鹂,闻言便嘤嘤哭起来,杨雁回怎么劝都劝不住。
    杨鹤实在是见不得女孩子哭,闻声一阵头大,心里烦躁得像有虫子在挠。正要找个借口溜走,闵氏回来了。看到杨莺哭得惨,忙过来问怎么了,还不待众人回话,又对小儿子道:“肯定是你招的。”
    这还真不能算是冤枉了杨鹤。
    杨鹤虽然不服气,但也无话可说。
    杨雁回又带杨莺去了屋子里,给她整条手臂涂药膏,这才发现,她肩背上还有伤。闵氏也是直叹气,进屋哄了一会杨莺,待她不哭后,也只能先去灶间做饭了。
    药膏涂好了,杨莺又道:“我帮姐姐拾掇花盆去。”
    “不用了”杨雁回道,“左右也是坏了,扔了便是。”
    杨莺出了屋,走到花盆前,细细瞧了一会儿,忽笑道:“这花盆挺好看的,扔了可惜。我见过有卖花的人,打理的盆景可好看了。我帮姐姐拾掇一下,包管叫这花盆变得比完好的还好看。不过,要借焦大哥的力气使一使。”
    焦云尚看人家小女孩刚哭了一场鼻子,这会心情才好起来,虽然不乐意打理什么花盆鸟盆草盆的,但还是勉为其难的答应了:“小事,但凡莺妹妹用得着的地方,只管说就是。”
    花盆里的土都已松散开了,里头的月季花也倒了。街门外的东墙根下,有一个小花圃,里头都是月季花,杨莺便道:“我先把这月季花栽到外头去。”
    秋吟忙道:“莺姑娘的手才包好,还是我去吧。”
    秋吟去栽月季了,杨莺看看自己的手,又道:“得把这土再填进去。”
    杨雁回卷起袖子,蹲到花盆边:“小莺管指挥就行,我来把土填进去。”她又是铲子又是手的,把土又填了回去。只是因为花盆缺了一大块,她只能填了半盆土。缺口处,没法填土。
    杨莺捡起摔下来的一大块碎片,往花盆里比了比,又道:“太大了,得弄小些。焦大哥能把这掰下来一块,又不叫它碎了么?”
    焦云尚走过来,道:“这个我拿手,你说,从哪里掰开,掰成什么样?”
    杨莺比了个地方,焦云尚便照着她的话,将这碎片掰下来一小块。杨莺拿过那片大的,比了比那半盆土,最后插到了中间。只是她单手,胳膊又受过伤,力气又小,插不动。杨雁回只得帮她擦进去,按实了。就这样,一个向里弯着的瓦片,将花盆又隔出来一层。杨雁回按照杨莺的指挥,将瓦片隔出来的地方也填上土,直填到了差不多一盆高。
    杨莺看了看院子四周,又去墙根处拔了些低矮的野草、野花什么的,在花盆里点缀起来,很快将一个花盆打理得生机勃勃,又漂亮又别致。
    那会子,杨雁回拿了好些焦云尚送她的小玩意出来给杨莺和小石头玩。杨莺又去石桌上拣了两个拇指大的彩绘小泥人儿,一男一女,让她们对坐在第二层的一蓬小花处。这才又道:“好了。”
    杨雁回瞧了瞧,笑道:“这么简单一弄,看着到不像是花盆了,像小院里起了二层小楼。这低一层的地方像个小院子,那瓦片圈出来,垫高了一层的地方,像是小楼。两个小人正对坐在楼顶说笑呢。摆在这里倒可惜了,我要摆到我屋里去。”
    杨莺闻言,整个人似乎都闪闪发光起来,再不像刚才那个卑微怯弱的小女孩。
    纵使焦云尚对花盆没什么兴趣,都忍不住一阵赞叹,又道:“莺妹妹,你可真不会投胎,你怎么不投到杨二叔家里来?”
    杨莺眸中的光彩瞬间熄灭,又黯然低下头来,嗫嚅道:“焦大哥……不要这样说。”
    焦云尚没想到她还挺维护爹娘,深觉自己言辞唐突了,又道:“下回再有人欺负你,你就直接来找我,何必再让杨鸿跑一趟呢。”
    小石头也喜欢这盆花。他也说不上是花盆好看,还是花好看,还是整体好看,反正就是少见,就是好看,于是非要闹着搬回去。
    杨雁回只得道:“等吃了饭,我抱了花盆,一路送到你家去。你这么个小人,怎么搬得动?快,先谢谢小莺姐姐,这是她捣鼓出来的宝贝。”
    小石头连忙谢过了杨莺。
    闵氏自己做了手擀面,于、何两位妈妈做了一桌子菜,几个孩子和闵氏、杨崎一同在堂屋坐了,一道用饭。
    闵氏和杨崎想让孩子们多玩闹会儿,略饱后就走了。
    一众孩子一起饕餮了一顿,各个都吃得心满意足。
    杨鹤又对众人道:“你们今儿个都是沾了我的光,快来祝寿星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正念着,其余几个人都已走光了。连杨莺也叫杨雁回扯了去。临出屋门,杨雁回还没忘了回头对他说一句:“照规矩,最后离桌的洗碗啊。”她吃饭细嚼慢咽惯了,杨鹤总喜欢用这句话打趣她,如今她照样还回去。
    杨鹤:“……”他怎么会有一个这么没良心的妹妹。
    当然,碗是不用他洗的,自有秋吟来收拾。
    杨莺心里惦念着家里的鸡鸭,又怕洒扫活计做得晚了挨打,歇息了会儿就走了。小石头缠着杨雁回玩了好大一会,这才回去。
    杨雁回就搬了花盆送他家去。焦云尚看着她的背影,面上颇幽怨。
    本来他想好好同她说几句话的,却一直被小石头搅来搅去。她还把他们俩合力捣鼓出来的盆景送了小石头。
    焦云尚想帮杨雁回搬花盆,可是看看小石头,就觉得等她回来了,他们俩自己单独处一处比较好。万一他上去帮忙,杨雁回就不去了呢?他不乐意白干活。
    杨雁回和小石头刚出街门,忽见一个中年妇人赶了一辆骡车过来。那妇人着一件藏青色云纹妆花褙子,丁香色遍地绣花马面裙,梳着规规矩矩的圆髻,额头饱满,圆脸盘,面色红润,生得很是大方富态。
    杨雁回瞧见这妇人,面上大喜,忙叫了一声:“妗妗,怎么这时候来了?只有你自己么?表哥表姐可来了?”又一连声朝家里叫人,“于妈妈,快去喊娘出来,妗妗来啦。”
    于妈妈闻言,连忙进去报说舅太太来了。
    闵太太认得小石头,俯身摸着小孩子的肩头,道:“小石头也在呢?”
    小石头撇撇嘴,正要抗议闵太太对他的称呼,就听闵太太又道:“你姐姐在后头车厢里呢。”
    闵氏很快出来了,正听到这话,奇问:“你把秀云也带来了?怎么不下来?”
    杨雁回也是心下生奇。这才走了几天呀,怎么又回来了?距离二十八,可还有些日子呢。
    就听闵太太又道:“我再不带她回来,孩子命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