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雁回一觉醒来后,觉得膝上已无大碍了,只是隐隐有些刺痛。她走到窗前,推开朱窗向外瞧。
    一场大雨过后,清晨的空气里带了湿凉香甜的气息,直往人鼻子里扑。
    院中的青砖甬道湿润润的,生了新苔。甬道两旁裸露的土地上,更是青苔遍布,有些低洼处积了几汪清水,树叶上的水滴落下来,打出圈圈涟漪。甬道东侧,以瓦片插地围着个小小的花圃,清晨带露的月季花,开得娇艳欲滴。屋前的毛桃似也被一场雨催熟了不少,那一个个粉红色的鲜果上还挂着颗颗水珠儿,诱得人直想吃上一口。
    整个院子如水洗过一般,湿漉漉潮润润的,满树的叶子湛青碧绿,比往日鲜亮多了。
    唔,真是个美好的早晨。
    秋吟拎着个篮子从灶间出来,正看到杨雁回披着黑缎般的长发站在窗前,莲瓣般的白嫩小脸,衬得一双大眼越发的幽深明澈。
    她便来到窗前,同小姐说话:“姑娘,昨儿个出去时,我看到村南的地头上倒了两棵枯树。昨夜下了大雨,那树干上肯定生了许多蘑菇。我去采些新鲜蘑菇来给你煮汤喝。去晚了,就让别人采了。等我回来再给你叠被窝。”
    杨雁回便道:“去吧,路上滑,仔细着些。”
    秋吟拎着篮子去了,院里恢复了安静。
    以往每每大雨,鱼塘的伙计一个不谨慎,便容易死鱼。昨儿个,杨鹤因担心那些鱼,虽然明知鱼塘加派了人手,还是过去盯着了,一直到大半夜才回来。
    杨鸿也不知找焦云尚干什么去了,比杨鹤回来的还晚些。她昨晚睡得朦朦胧胧时,听到杨鹤给杨鸿开门的声音,还听到两兄弟争执了几句。杨鹤说杨鸿心大,那样大的雨,也不知去鱼塘瞧瞧。杨鸿便说,杨鹤又不是块木头,他操那许多心做什么。
    兴许是睡得晚,此刻他兄弟二人都还没起来。
    因儿子去了鱼塘盯着,杨氏夫妇便放心歇在家里。只是闵氏边做针线活边等儿子,一直忙到了深夜,杨崎则受了些风寒,此刻二人也都还在歇着。
    于妈妈、何妈妈还没来。
    经了这一场暴风雨,连鸡鸭和燕子都不似往日那般热闹,只有后院隐约传来一两声老母鸡的咕咕叫。
    真是难得的安静!
    杨雁回长长伸了个懒腰,又狠命吸了两口雨后的气息。真舒服啊!
    杨鸿一身青衫,神清气爽的从屋里出来,看到她,便笑了:“有我家小妹欣赏,总算没辜负了这大好晨光。”
    杨雁回亦是眉眼带笑,声音娇娇甜甜的:“大哥起得好早,我还以为你今日要睡懒觉哩。”
    杨鸿来到窗前,跟她隔着窗说话,可是一张口,便叫她扫兴。他迟疑着,颇有些不忍的样子:“雁回,往后……不去赵先生那里上学了吧?”
    杨雁回伸手,将他的脸推向一旁:“大哥先去漱口,吐息里尽是浊气。”然后便伸手了关了窗子,缩回到床上,侧着身躺了,一只手撑在床上,支着脑袋,如瀑的青丝散落在床上,缠绕在指间,人却呆呆的想起事情来。
    窗外,杨鸿对着手掌呵了口气。他明明用青盐刷过牙了啊。
    杨雁回心下转过了好几个念头。大哥做什么这么急三火四的劝她退学呀?她还等着看杜家姐妹俩的笑话呢。她诓得那姐妹俩当众说了实情,经昨儿个一整日的口口相传,想来杜家人的名声便要烂透。她离开赵先生的学堂前,好歹也要看着赵先生因着学堂的声誉,将那姐妹俩赶走才好。
    哼,没见过那样凶狠残忍的小姑娘,竟由着仆妇用鞭子抽人!
    只是……她还要不要厚着脸皮继续去赵先生的学堂念书呢?
    赵先生不允许季少棠同她亲近,也不算什么错事。毕竟人家儿子正该是求学上进的好时候。想这偌大一个丘城县,学子没个一千也有八百,可是秀才的名额才几个呀?最多的一年,不过因着有两个老秀才过世,又有几个犯事的秀才被革了功名,这才凑了二十五个名额。
    这么多学子,就争这么一点子名额,但凡是望子成龙的父母,总是要严加约束儿孙,并时时督促他们读书的。
    赵先生若不想季少棠和杨雁回有亲近的机会,那自然是要她退学才好,总不能将儿子赶出家门去。
    她既对季少棠无心,又何必非赖在学堂里“招惹”季少棠呢?
    可是学堂里每日那么多姐妹一起说笑、念书,多热闹呀!
    哎呀,不管了,想那么多作甚,先看了杜氏姐妹的笑话,然后便退学!难道这世上还没她念书的学堂了不成?便是这附近村里没有女学了,她还可以上村学呢!和小莺一起读书也不错呀!就算不上村学了,她还可以……省出时间写话本!
    很好,就这么决定了!
    秋吟拎着竹篮回来时,于妈妈、何妈妈也来上工了,杨鹤也起来了,杨家的大公鸡终于从昨夜的暴风雨中缓过劲儿来,又飞到墙头上,开始跟隔壁的大黄狗吵架,院子又热闹起来。
    杨雁回想问杨鸿昨夜的事,岂料这大清早的,杨鸿已出门了。
    闵氏也起来了,直夸秋吟采的蘑菇甚好。看于妈妈已经在灶间忙着做早饭,她便喊杨鹤去后头捉一只小鸡杀了,要做个小鸡炖蘑菇给雁回补补。
    杨雁回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很舒坦,只是膝盖隐隐一点刺疼,想来明日便会全好了。但是在如今的杨家,她在骡车里擦伤一点皮也叫大事。
    杨雁回忙劝道:“娘,不用了吧,就为这点子小伤,杀只小鸡也太浪费了。”
    杨鹤插嘴:“你不吃可以给爹吃,这家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需要补身子。”
    杨雁回送了二哥一枚白眼:“爹又不爱吃鸡,只怕是做好了,全都进你一个人肚子里了。”
    杨鹤便道:“那又如何?难道我就吃不得?你以为全家只有你金贵呀?”
    闵氏顺手轻轻推了儿子脑袋一下子:“一大清早就吵吵,你还不如不起来呢,赶紧杀你的鸡去。”
    杨鹤便揉了揉鼻子要往后院去。
    这时候,外头传来一阵悠扬高亢、一波三折的男声:“换—西—瓜—嘞!!”是邻村吴老汉的声音。
    杨雁回忙拖住了杨鹤的手,水汪汪的大眼睛又无辜又可怜,小嘴微微嘟了,冲他撒娇:“二哥……”
    杨鹤道:“你又想吃西瓜了?这才下过大雨,你就想着吃解暑的瓜果。”
    杨雁回便道:“谁要这时候吃了?先在井里湃着,等日头毒了再吃。今年下来的西瓜贵,一斤麦子才换两斤瓜,人家每次听到换西瓜的都忍着,已经好久没吃了。”
    她不要吃小鸡炖蘑菇,她要吃西瓜!
    杨鹤一点都不怜香惜玉,直接拍开她的手:“庙会那两天不是才吃过?”
    他话虽这么说,但还是转脸去瞧闵氏。闵氏便道:“不就是想吃个西瓜,去给她换吧。”
    杨雁回便跟燕子一样飞出了院子:“二哥你去扛麦子,我去喊住换西瓜的。”
    她刚奔出街门,便看到村外的道上慢悠悠晃荡着一辆骡车,那平板车上垫着厚厚的干草,干草上滚着满满一车绿油油的大西瓜。
    她忙扬声将人喊住:“换西瓜的,等一等。”
    “吁——”赶车的吴老汉停了下来。
    杨雁回忙上前去挑西瓜。就听吴老汉道:“好些日子不见你这小妮儿换西瓜了。今儿个西瓜便宜,一斤麦子四斤瓜。”
    杨鹤扛了小半袋麦子出来,听到这话,奇道:“西瓜已经这么贱了?”
    兄妹两个走近了才发现,车上的西瓜竟都裂了口,没有一个完好无损的。
    吴老汉讪笑道:“瓜都是好瓜,就是昨儿个晚上被雹子砸了。”
    杨雁回奇道:“昨晚上下雹子了么?”她赶紧去看杨鹤,“二哥,你昨儿晚上没挨砸吧?”她觉得自己真是太不体恤二哥了,那小鸡炖蘑菇她绝对不吃,都留给二哥。
    杨鹤纳闷道:“没啊,就是雨大了些。”
    吴老汉愁眉苦脸道:“打你们青梅村往东,啥事儿都没有,西边儿的村子都挨砸了。好些庄稼地遭了灾,玉米苗被砸死不少。”
    靠天吃饭就是这点不好,一场风雨能毁了好些人的日子。
    吴老汉的声音里带了些哀求:“妮儿,换两个吧。这瓜都是熟透了的,甜着呢。老汉给你切一块尝尝,不甜白送你。换两个吧。一个也成。”
    杨雁回有些不忍心,忙道:“你称一称这麦子,我都换了。”
    杨鹤不由睁圆了眼睛。可是不用她下地干活,真是舍得发善心呀!
    吴老汉反到怔住了。那麦子看着有二十来斤呢!
    杨雁回便笑道:“我……我吃得多,我都是直接拿勺子挖着瓜瓤吃。嘿嘿。”
    吴老汉的愁眉展开了一些:“妮儿不光人长得俊,还是个菩萨心肠。”
    他拿下秤杆,钩了装麦子的袋子,开始称斤两。
    路上已有村民来来回回经过。有相熟的女孩子经过,便喊了一句:“雁回,你伤好了没?快去运河摸鱼吧。昨儿个雨太大,河闸提起来了,很多人去摸鱼。我们抓了半篓子呢。”
    另一个女孩儿笑嘻嘻道:“人家雁回才不缺鱼吃。”
    杨雁回便道:“素素姐,大妞儿,吃西瓜不?我……换的西瓜有点多,送你们两个。”
    两个女孩儿注意到吴老汉那车被雹子砸过的西瓜,目中生出同情之色,便也都让吴老汉等等,她们也要换西瓜吃。
    一会儿的功夫,吴老汉的西瓜车前就围了好些村民,大家你一个我两个的拿麦子换了西瓜吃。吴老汉的愁眉终于稍稍舒展了。
    杨家换的瓜最多,杨鹤扛出来的二十来斤麦子,换了九个大西瓜。
    杨鹤扛了西瓜,和杨雁回一道往家去。他边走边道:“雁回啊,我看你是皮痒了,换这么多被雹子砸烂的西瓜!”
    杨雁回便振振有词道:“娘才舍不得打我呢,要揍也是揍你,谁叫你不看着点妹妹呀?!谁叫你不拦着些呀?!”
    杨鹤闻言,一脸悲愤。他感觉自己的小心肝被妹妹深深的伤害了。明明嚷着要吃西瓜的是她,她是怎么好意思说这样的话?!
    一辆陌生的骡车从西瓜车旁经过,赶车的人挥着鞭子,大声道:“让一让,让一让,都让开些!”
    这般无礼,惹得村民们各个都不满起来。
    有人便道:“这是谁家的骡车?不像是咱们村的。”
    杨家兄妹俩也都回头去瞧。那骡车跟杜家的甚是相像,都是一样的蓝布车厢,只是看上去略新一些。
    杨鹤一眼认出赶车的人来:“这大清早的,文正龙怎么来了?”
    额,原来这就是欺负秀云姐的大坏蛋呀!杨雁回心说,啧啧,果然生得眉清目秀,人模狗样,面目可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