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云尚来时,手上提着两串子油纸包,还单手拎着一个一尺来高的木匣子。油纸包里头尽是各色吃食,有杨雁回喜欢吃的,也有闵氏和杨崎爱吃的。匣子里尽是些女孩儿家喜欢摆弄的小玩意儿。
    季少棠只拎着个书袋,除此别无他物,瞧着竟像是空手而来的。跟焦云尚一比,显得十分寒碜。可是,他不比才十五岁就已做了镖师的焦云尚,他手上并没有多余的银钱。
    焦云尚看季少棠很不顺眼。
    其实以前,焦云尚觉得季少棠人很不错来着。两人刚认识的时候,季少棠才五岁,比他小两岁。
    那时候,季少棠常得病,都是些风热风寒的小病。赵先生怕养不活他,就领着儿子来了焦大成的拳房,想让儿子学些强身健体的功夫。
    那么小的小孩子,焦大成都是丢给焦云尚来教的,只是焦云尚也是个黄口小儿,肯定担不起师父的名头,不过是代师传艺罢了。说起来,季少棠还算是他的小师弟。
    这个小师弟很听话,虽然年纪小,说话却彬彬有礼,也甚是敬服他。就算焦云尚偶尔戏弄他,故意寻了借口罚他,季少棠也会将他所有的话都照做。不像后来的杨鹤,看他哪里不顺眼,就要去找他老子焦大成告状,害得他吃了很多苦头。
    季少棠跟着他学了两年功夫,比杨鹤还多学了一年呢。待身子骨强健了,赵先生便不再让他习武了,只让他专心读书。
    再后来,雁回去上了女学,事情便不对劲了。
    以往他扎马步时,杨雁回总喜欢围着他转,还吱吱喳喳跟他有的没的说闲话。虽然他不能回话。
    他觉得,怎么就有小丫头这么能说呢?一个人都可以说上一个时辰。她一边说着,有时候还会踮起脚伸手摸他光光的脑袋,叫他小和尚。他觉得全天下除了他老子之外,只有她敢这么玩他的秃脑袋了。
    也不知怎地了,他就是特别喜欢听杨家这个小丫头片子说话。恨不能白天黑夜都让她在他身边吱吱喳喳。
    可是上了女学后,杨雁回再跟他吱吱喳喳说话,时不时就会来几句“少棠哥哥”怎样怎样的。
    他心说,混账丫头,除了大哥二哥之外,你只有一个云尚哥,哪里又来个少棠哥哥?
    他心里总觉得季少棠是来跟他抢媳妇的!
    今日在杨家狭路相逢,焦云尚便更坚定了这个念头。
    季少棠和焦云尚不好直接往女子闺房去,便都只在堂屋里坐了。杨鹤出来陪坐,杨鸿只在堂屋露了一下头,便说去叫杨雁回出来,又转身去了。
    杨雁回缩在绣床里,看着来喊他出去见客的大哥,苦着脸道:“今儿个这一天怎么过得这样长?又是这个事又是那个事,又是这个人来,又是那个人来的,顶往日十天了。大哥,人家膝盖疼,又乏了,不想出去,只想睡觉休息。”
    说着,就拿了薄被过来往头上盖。
    他奶奶的!杨雁回只想爆粗口。她如今才几岁呀,十二岁生辰还没过呢!外头那两个半大小子是怎么回事呀,这么小的闺女都不放过!季少棠你个小屁孩,去喜欢十三岁的小姑娘多好,我都十五六的人了。焦云尚你去喜欢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多好,我如今才十一呀!
    杨鸿将她的被子掀开,好笑道:“你自小就怕疼爱哭,其实膝上的伤没有大碍。人是你招来的,你不出去露个脸也太说不过去了。”
    杨雁回看着大哥一副瞧好戏的神色,真想一头磕死在床柱上。她先前怎么会觉得这家伙是个好哥哥的?这家伙是怎么好意思整天板着脸,拿着圣人之言教训杨鹤的?
    她的衣衫还是穿得很整齐的,杨鸿根本不待她说同意,已经扳过她双腿,让她两条腿耷拉下来,又蹲下身子帮她穿了鞋,催促她赶紧下床,还说:“今儿个这天太潮闷了,你就别在床上捂痱子了。”
    杨雁回无奈,只得磨磨蹭蹭的去了,一副娇娇弱弱的小模样。本来她膝盖就疼。
    杨鸿在一边搀着她,一路将她送到了堂屋,表现的十分体贴,生怕她走到半道上就不肯挪动了。
    呜呜呜呜,杨雁回觉得自己的心在哭泣。大哥怎么这样?这不应该是杨鹤干的事儿才对吗?果然他们骨子里才是两兄弟!
    杨雁回不情不愿的在一张椅子上坐了,跟两位男客寒暄。
    焦云尚先问了她伤势怎样,又教训了杨鹤几句,接着便跟献宝似的,将自己带来的东西给杨雁回看,还满心以为她会欢呼雀跃。不想雁回看了这些东西,表现的甚是冷淡。
    焦云尚寻思着,杨雁回这是跟她置气呢。上一回,她受了重伤,他却正在走一趟长镖,一去数月,压根不知道这回事。等那日下午回来,家人跟他说及此事,她的伤早已好了。
    吃过晚饭后,他便去看戏了。果然,他在那里看到雁回了。他就知道这丫头会去看戏!
    可是那天他觉得说不出的怪异,雁回待他客气得很。纵然后来她帮他戴正了发套,他还是觉得不对劲儿。
    这丫头一定是怪了他了。他寻思着,明儿个需得进京买些小玩意儿哄哄她,反正这趟长镖走下来,他得了好几日的假。
    可第二日便有客人点了名要他走镖,还好只要几日的工夫便能回来。
    这次回家前,他在京中买了许多平日里她爱吃爱玩的,现下巴巴的带了来献宝。谁料想,这丫头气性还挺大的,硬是能忍着不去多看一眼。
    “焦大哥,你刚进门就欺负季师兄,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呢。”杨雁回说。
    听听,焦云尚心道,小丫头片子竟然还帮着季少棠那小子说话,还管他叫“焦大哥”。这是还在跟他赌气呢!不过季少棠也没讨了便宜,小丫头片子对他也客气得紧。季师兄……这什么鬼称呼?
    杨雁回却是心道,怪不得秋吟说焦云尚是个混不吝呢。季少棠不过是长相清秀俊美罢了,他便说人家长得像个娘们儿。须知,村里的半大小子对这个十分在意,生怕被别人取笑他们哪里娘娘腔了或者女气了。
    亏得季少棠脾气好,年纪小小却已是一派端方君子风范,不但没和他置气,还客客气气的称呼他一声“师兄”。
    对方已经这般客气了,焦云尚还不知收敛,仗着和杨家的人熟络,恨不得将自己当做了这屋里的主人,一直不停的和杨家人寒暄,直将季少棠冷落在一旁。这般做派,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季少棠看着焦云尚将带来的东西堆在杨雁回面前,面上很有些尴尬。
    杨雁回看他如此,有些不忍,便同他随意说些别的话:“季师兄,我听说东福书坊的邢栋甫老先生,十分器重你。他家中有不少珍贵藏书,都叫你来抄写。甚至肯叫你带到家里去写。”
    季少棠心中放松不少,微微一笑,道:“确有此事。我也不知是哪里合了邢老爷子的眼缘,蒙他如此错爱。”
    这下轮到杨鸿额角一阵跳动。想不到妹妹居然贼心不死,这会子就想着跟书坊的人搭上线了。
    杨雁回笑道:“我近来十分喜欢读话本小说,尤爱东福书坊的刻本。邢老先生从不会为了牟利,便印刻那等不堪入目的下作话本,也从不行盗版、抄袭之事。他那里流入市面上的话本,往往图文并茂,内容也甚是新鲜有趣,纸张、装订也都是极好的。想来他本人定是个十分风趣,且极有风骨的老先生。”
    季少棠笑意更浓:“下回见到邢老爷子,我必将你的话转告他,好叫他知道,这世上自有那慧眼识人的姑娘,虽未曾见过他,不想竟是他的知音。”
    杨雁回给他逗得直笑,并道:“那你可千万将我的话带到。说不准,老人家还能赏我几本书看。”
    杨鸿在一边几度张口,但瞧着妹妹如此上心,终是没忍心打断她。小姑娘嘛,总是喜欢做做梦的。待她哪天真的提笔写起来,便会知难而退了。算了,就让她先做着那异想天开的美梦吧。
    季少棠便从书袋中取出一本书来,递给杨雁回:“这是东福书坊新出的话本,市面上都快抢疯了。邢老爷子送了我一本。我不大看话本,你既喜欢,便送你好了。”
    其实他本来是想送杨鹤的。他并不知道,杨雁回如今这么喜欢读话本。
    不待杨雁回接过来,杨鹤已一把将那书抢了过来:“居然是《西游记》!我早想淘来看了,怎奈一直抢不到。”
    杨鸿便沉着脸,轻轻咳嗽了一声。杨鹤百般不情愿的将书又递给了杨雁回。
    杨雁回摩挲着手里的书册,甚是惊喜,忙对季少棠道:“这书我早想看了,真是多谢你了。”
    季少棠瞧她如此开心,心里竟也好似抹了一层蜜似的甜。
    焦云尚不甘心被遗忘在角落里,便清了清嗓子,道:“对了,你们近来可曾听到一件趣闻?”
    这话题转的委实有些快。
    其实焦云尚也不想这么突兀。但什么书坊、话本的,他不懂,他只爱听人说书,不爱自己读书。雁回素来喜欢听些趣闻,他常走远门,知道的趣闻多,这个他拿手。
    杨鸿也觉得不好总将他撂在一边,便很给面子的接过话头,问道:“什么趣闻?”
    焦云尚便眉飞色舞道:“先说个离咱们近的吧。你们可知道,昨儿个詹家拳馆被一个姓俞的小子踢了场子?”
    杨鹤一听,立刻来劲儿了:“昨儿个听于妈妈提了一下,但她也没说全。到底怎么回事?”
    焦云尚便道:“说是詹家拳馆的弟子欺负了育婴堂的孩子。他们上午才打了育婴堂的孤儿,到了吃晌午饭的时辰,育婴堂的人便去找詹家拳馆的晦气去了。这次詹家拳馆出丑可出大发了。”
    杨鹤便问:“怎么个出丑法呢?你别总故意吊人胃口。”
    焦云尚便道:“育婴堂打头的那个孩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甚是嚣张,只说是来比武切磋的,不会真伤了詹家拳馆的弟子。还说,若是詹家拳馆的人输了,就要给育婴堂的孩子道歉,以后也不得再欺负他们。若是詹家拳馆的人怕了,不敢应战,也要赔礼道歉,以后不得再欺负育婴堂的孩子。当时詹世淳不在,他的大弟子觉得那少年不知好歹,决定给人家点教训,于是自作主张一口应了下来。”
    接着,焦云尚便绘声绘色讲了起来,仿佛他当时在现场看着似的。说那大弟子先派一个学艺两年的九岁孩子上去讨教,对方说不愿以大欺小。于是,詹世淳的大弟子又派了个年纪相当的师弟上去讨教。结果被人家三两下就撂倒了。
    这下一众弟子摩拳擦掌,几个学艺时间长的轮番上去讨教,结果竟然全都输了。大弟子眼见詹家拳馆丢脸丢大发了,便自己上去和人家过招,没想到又败在那少年手里了。
    这时候詹世淳才来了,问明白情况后,知晓弟子们背着自己欺凌弱小,气得当着育婴堂一众孩子的面,将门下弟子好一通教训。
    焦云尚听人说书听多了,还是学了几分口才的。将那少年的种种风姿神采,讲得栩栩如生,说他身手如何了得,跟人动起手来,出手如电,横扫如风,轻松便将对手撂倒在地,别人狼狈不堪,他自己从头到尾却都好整以暇,神气活现,一根头发丝也没伤了。最后,他还一脚踩在那大弟子身上,逼着他说,以后都不敢再纵容师弟们欺凌弱小了。
    末了,焦云尚还道:“才不过一天多的工夫,这事在京郊地面上都传遍了。京中同行里也都知道了。大家有说是詹世淳大度的,有说是詹世淳也怕和那少年交手,万一输了,那老脸就没地儿放了,只能故作大方。”
    杨鹤闻言,唯有惊叹。
    杨鸿和季少棠也颇觉不可思议。
    季少棠深知习武之苦,也晓得詹世淳大弟子的厉害。就他所知的,除了焦大成和詹世淳,这直隶省地面上,若要再找个能制住他的人,只怕也难。便是焦云尚,因只有十五岁,比詹世淳的大弟子小了十来岁,少练了许多年拳脚功夫,恐也不是对手。
    焦云尚所言,必有夸张。那少年不至于一根头发丝也没伤着,但一人独挑詹家拳馆还胜了人家,想来确是真的。
    如此身手,非一般武师能教授得出来,那少年自己定然也有极佳的天赋,且还要勤学苦练,不可有一日懈怠,方有可能练出这等功夫。
    杨雁回忽然问道:“焦大哥,你是说那个少年十五六岁,姓俞,是育婴堂的人?”
    焦云尚便点头道:“是啊。镇上有些好心的人家,时不时会接济育婴堂的孩子。有些人还见过那少年呢。说是自小就被育婴堂收养了,张老先生给起的名字,叫俞谨白。只是这几年,已很少在育婴堂看见他了。”
    “俞谨白?”季少棠将这个陌生的名字念了一遍,“咱们镇上竟出了这么一号人物,为何以前闻所未闻?”
    杨家兄妹三人的表情甚是古怪。
    杨鹤低声问道:“大哥,育婴堂的人为何骗你?”
    杨鸿默不作声。他要是知道的话,早就找到俞谨白了!
    杨雁回想起那封信,忽然一阵烦躁。真是晴天霹雳啊!给她写信的,竟是这么一号人物,她真不知是喜是愁。最好那个俞谨白再也不要出现了,一直藏着不见人才好!
    哎!长得好看,就是会有这许多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