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氏听闻儿子将女儿摔了,一时大怒,操起扫炕笤帚便朝杨鹤身上打了过去。
    杨鹤既不喊痛也不叫冤,只乖乖站着受了。
    闵氏一连打了七八下,这才又训斥道:“哪有你这样的哥哥?妹妹还在后头车厢里,你倒好,跳下骡车不管了?”
    杨鹤看母亲气得厉害,忙又认错道:“娘,你就别生气了吧,儿子再不敢了。要不,你再打我几下?”
    闵氏从不轻易打孩子,刚才也是气狠了,才会没头没脑打了杨鹤几下。看儿子认错态度这般诚恳,她的气也消了大半,这才将手里的扫炕笤帚丢开了。
    杨雁回生怕二哥再挨打,见那扫炕笤帚正落在她身边,她便悄悄挪到了自己身后,免得再给闵氏拿到。
    闵氏注意到女儿的小动作,连最后一点气也消了,伸出一根手指头,点了点儿子的额头,道:“你看看你妹子,多向着你!我才不过打你几下,她倒先心疼了。”
    杨鹤也给雁回逗乐了,也不觉得身上疼了。他坐到杨雁回的绣床边,拿了她枕边的丝帕,给她擦脸上将干未干的湿痕:“还疼么?这次都是二哥不好。”
    杨雁回十分嫌弃的将他手拨开了:“二哥你手好重。你手里拿的是丝帕不是抹布,我这是脸不是茶桌。”
    闵氏便拎了儿子的衣领叫他起来,别尽捣乱。她坐到女儿床前,想安慰几句,看着受伤的女儿,又是一阵心疼,不由又瞪了一眼杨鹤:“今儿个要不是雁回护着你,我非再揍你一顿。”
    杨雁回便道:“娘,你就别再生二哥的气了。你快跟我说说,你今儿个这是怎么了?这么早就回来了。”
    闵氏一说起这个,更生气了,啐道:“文正龙那挨千刀的……他……他竟让他屋里的姨娘有了身孕了。秀云回来第二天,大夫给诊出来的。”
    “什么?”杨雁回惊问,“那窑姐儿竟怀到了秀云姐前头?”
    杨雁回抬头望着床帐想了一想,又问道:“娘,你说那孩子是文正龙的呢,还是文正龙他爹的呢?”
    “啪”,闵氏一巴掌拍向女儿的脑袋,“小小年纪,胡乱琢磨什么呢你?”
    可是这个问题很重要呀!杨雁回心说,若是文正龙他爹的种到好了,秀云姐和离的事到好办了。
    杨鹤也道:“这文家也太气人了,他们这样乱来,让秀云姐怎么办呢?”
    闵氏又对女儿道:“我刚到了你舅舅那里,便听你舅母说了这事。如今文家的人,可是万分捧着那窑姐儿呢。明明还不显肚子,走在路上,文正龙都要小心翼翼搀着。真真是伤风败俗。我听了这个话,连坐都坐不住,急匆匆赶回来,想告诉你庄大娘。可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庄家人说这事。这让老两口听了,还不得气出病来?”
    杨鹤直气得恨不能现在就冲到那文正龙跟前,将他狠狠揍一顿,再一脚踢了那窑姐儿肚子里的孽种。
    闵氏一边说着,又伤心起来,对众人道:“秀云那孩子多好呀,还是我看着长大的。那时候,你们三个还小,她还常来帮我带你们。雁回喜欢黏着她,她从来也不烦,总是抱着雁回,哄着她玩。可到头来,怎么就摊上这样的人家!”
    屋子里一时沉默起来。
    杨鸿倒了杯茶来,端给闵氏:“娘,你赶路辛苦了,先喝口茶吧。”
    闵氏便接过茶来喝了。长子这一出声,到又引得她想起俞谨白的事了,便问道:“你们可见到那俞谨白了?”
    杨鸿便摇头道:“育婴堂的人说,没有这个人。”
    没有这个人?这倒是奇了。闵氏问道:“可是张老先生亲口跟你说的?”
    杨鸿点头道:“是张老先生亲口说的。我后来又悄悄哄了几个孩子说实话,可那些小孩子也都说,育婴堂没有叫俞谨白的。”
    杨雁回道:“那咱们去哪里找这个人呢?现在只有他能帮咱们作证了。总不能叫杜家逍遥法外。”
    闵氏奇道:“怎么又扯上个杜家?”
    杨雁回便将今日在学堂的事说了。
    闵氏气急,连声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杨鹤便道:“他们以为咱们没证据告官,就能安然无恙了?回头我把那包砒霜原样下到他杜家的鱼塘里。”
    杨崎一口便否了儿子的馊主意,道:“你不许胡闹。咱们不能学那样黑心肝的人家,做这种缺德事。”
    杨雁回觉得老爹有些太迂腐了,可却也觉得杨鹤这是昏招。
    杨鸿显然和她想到一块去了,便道:“如今杜家定然加派人手,日夜轮流看管鱼塘。哪里就这么容易让你得手了?若你真去了,只怕他们还布了陷阱专等着抓你呢。到时候反咬一口,咱们反倒要吃大亏。这家人心思歹毒,什么样的事做不出?”
    杨雁回点头道:“还是大哥说得有道理。”
    哎,本来相安无事好好的。杜家这么一折腾,两家人都没有安生日子过。何苦来哉?杨雁回真是不懂这家人怎么想的。
    杨鸿看父母都气得厉害,便道:“待儿子想个万全的法子,绝不叫杜家有好果子吃。要不然,他们以为咱家好欺呢!爹和娘先不要急,莫为了那等下作的人家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毕竟咱家如今也没有损失。”
    闵氏和杨崎这才稍稍消了些火气。
    这时候,于妈妈开始在堂屋摆饭。
    一家人便去吃饭,秋吟则将小几摆在杨雁回床头,伺候她吃饭不提。
    季家母子此刻也正坐在桌前用餐。
    季少棠原本被母亲看得发毛,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事,结果赵先生并未说什么,只是叫他去喊了前头的王婆子过来做饭。
    母亲从不做饭,也不叫他动手做,说是男儿家不应做这些。母亲只每日叫他家前头一个孤老婆子来帮忙做饭,一个月给她二钱银子活命。
    王婆子从来不用他叫,总是准点过来做饭。他心里知道,母亲是有话对他说,但临了却没说,改了口罢了。但他佯作不知,依着母亲的意思,去喊了王婆子来。
    他心知母亲肚子里憋了火,最初连饭也吃得战战兢兢。但后来看母亲没有发火的意思,他觉得可能自己想多了,便终于忍不住,还是开了口。
    “娘,邢老先生想让我每月再多帮他抄一本书。我想应了他,也好多赚些钱补贴家用。”
    赵先生便道:“邢老先生倒十分看重你,叫你给他抄书不说,瞧你喜欢侍弄花花草草,还送了这许多石缸给你养什么荷花、莲花。”
    赵先生不喜欢儿子做这些于求学上进无益的事。季少棠生怕母亲哪天脾气一上来,叫他将那花扔了出去。是以,一听见母亲又说到他的花,便有些害怕。
    只听赵先生又道:“帮他抄书也罢了,正好磨磨你的性子,还能增长些见闻。他若再送你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你不可再收了。那几缸荷花开着,看着倒也清雅,既已收了,我也就不管你了。你只记住,绝不可再有下次。”
    看来今儿个雁回一番话,让母亲打消了将那花扔出去的念头。季少棠长舒一口气,心下对雁回十分感激,忙又道:“儿子记住了。”
    赵先生便又继续吃饭,还叮嘱儿子:“我瞧着这清蒸鱼做得甚好,你多吃几口。”
    季少棠“嗯”了一声,又小心翼翼道:“娘,儿子定然不负你的期望,明年下场,一定考个廪生回来。这样便可每月领廪膳了。”
    赵先生便问:“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季少棠便道:“如此一来,便可减轻娘不少负担了。娘也不用为了那几两束脩,什么样的女学生都收。儿子看那杜家姐妹俩,实在是品行不端,根本不配做母亲的学生。”
    “啪!”赵先生脸色一沉,搁了筷子,“我往常教你的‘食不言寝不语’,你今儿个都忘到脑后了,是不是?我一开始不拦着你说,就是知道你拐弯抹角的,最后还是要说到杨雁回身上去!你打量我瞧不出来,你是因杜氏姐妹讨了杨雁回的嫌,这才跟我说这些!我做先生的,要收什么样的学生,莫非还要看她杨雁回的脸色?”
    季少棠吓得搁了筷子,起身离桌,直挺挺跪在母亲脚边:“娘,孩儿绝无此意。雁回她……她也不会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是儿子今晨亲眼看见,杜氏姐妹纵仆行凶,竟要拿了马鞭打雁回和秋吟。她们不过是小女孩儿,哪里经得起这个?”
    听母亲的意思,是连雁回也跟着厌烦了。季少棠不由一阵心焦,急急替杨雁回开解。
    赵先生冷笑一声:“雁回雁回,你叫得倒是亲热。你放心,她就是再招我嫌,我也不会将她怎样。这些女孩儿,在家里养得比旁人不知金贵多少,又岂是我这个做先生的打得罚得的?除非我不想赚这份束脩,不想养你这个不孝子了。”
    季少棠更是惶恐:“娘,你这样说话,叫儿子无地自容了。”
    赵先生依旧是冷笑连连:“你会无地自容?我看你脸皮厚得快比上广元门的城墙了。小小年纪,不将心思用在学业上,尽去想那些男盗女娼之事。你知道杨雁回今日要来,一大早便几次出门去瞧。你当我是瞎子,看不出你的心思?这般心猿意马,想来日后也难成大业,早晚枉费为娘在你身上下的一番心血。”
    季少棠唯有深深叩首,请求母亲宽恕:“娘,是儿子不好,儿子再不会这样了,您别再生气了。”
    赵先生依旧是不依不挠:“几天不管教你,你就玩疯了。我看你是逼着我动家法。”
    赵先生说出“家法”二字,季少棠的脸色一时红一时白,瞧着委实又难堪又精彩。
    季少棠幼年时,母亲为他准备的家法是一根戒尺。等他再大些了,懂得要面子了,赵先生便不再用戒尺打他手板了。怕他手肿着,不好意思见人。她如今为儿子准备的家法,是一根二指粗三尺来长的藤条。因怕自己一时手重,将儿子打坏了,赵先生从不打脊背,次次都是杖、臀。
    季少棠每每想到自己十几岁的人了,还要被母亲打屁、股,便觉得难堪无比。那份羞耻,比藤杖加身的痛楚,还要令他难以忍受。
    赵先生眼瞧儿子吓成这般模样,便也没了动家法的心思,只是又教训道:“你只知爱慕杨雁回,却为何不想想,你拿什么娶她?她家世清白,识文断字,家底殷实,兄长争气,自己又生得那般好模样。如今她才几岁?美名便已传遍白龙镇。再过几年,她出落得更美了,兄长也考下了功名,那还了得?到那时,想娶她的人多着呢。高门大户聘她为妇,也不是没可能的。怎么会轮到你?我劝你早点歇了这没用的心思。”
    赵先生一边教训儿子,便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她幼年也是官宦人家的嫡出小姐,曾祖父身居正五品同知。家里仆婢成群,钱粮不愁,单单庄子就有七八个。
    可问题是,曾祖父膝下儿女成群,单单儿子就有五个,且无一个堪当大用,最出息的一个,也不过考了举人。更别提还要备嫁妆的四个女儿了。
    曾祖父过世后,分家产时,她的祖父不是长子,分不到大头,只得了百亩良田,五百两银子,另一处大宅。
    祖父连个秀才也考不下来,又不懂得经营,家里一步步败落下去。待到他父亲接手家产时,已只剩了六十亩良田,二百来两银子,一处不大的宅子。原来的大宅,早被卖了。
    到她出嫁时,家里根本拿不出像样的嫁妆。毕竟她上头还有三个兄长,那点银钱和田地,三个儿子还不够分,哪里轮到她得了去?
    父亲便买了几亩薄田给她做嫁妆,将她嫁给了乡下的穷秀才。
    偏她那丈夫还是个短命的,成婚没几年,丈夫便过世了。她的日子便越发艰难了。
    幸好她还有个儿子傍身,可以安稳住着丈夫留下来的院子,再将丈夫留下的二十亩良田赁出去过日子。
    若是没有这个儿子,只怕她早已被夫家的族人赶回娘家,好让他们霸了这房子和那田地。
    她为了不叫儿子受苦,便办了学堂,收了女学生来教。她不教她们女四书之类,只教她们些有趣的诗词文章。女孩儿们都原意来学,她才能多赚些束脩。
    那些农家女,论出身哪里有她高贵?偏她们一个个活得那般神气活现。杨雁回和胡喜梅还要带着丫头来上课。杨家好歹是耕读传家,那胡喜梅不过是商户人家的童养媳罢了。凭什么?
    若非那两个小婢懂事,会帮她照看下菜园子,她早发声不许这些个“小姐”们带着婢女来上学了。
    她不愿沦落到和一般村妇无异的地步,是以,绝不肯自己动手做饭。衣服也是隔三差五拿去给别人洗。
    可是她又想省下银钱来,供儿子读书科考,为他买房置地。是以,便总是苛待自己。家里的鸡蛋,她只叫儿子吃,自己甚少吃。攒下的鸡蛋,便可拿去换些米粮。每每吃鸡鸭鱼肉类的荤菜,她也总是紧着儿子。
    她一年到头,总是那几身衣裳,若不是破了,或是旧得太看不过眼,她绝不添置新衣,但却让儿子穿戴的极为体面。
    她已经如此努力维持生计了,可是到头来,她却连为儿子娶杨雁回这样女孩儿的资本也没有。叫她如何甘心!
    赵先生想着这些,便一阵伤心。
    季少棠看母亲忽然神伤,忙宽慰道:“娘,你放心,儿子定会发奋苦读,考个功名回来。娘让儿子考秀才也好,考举人也罢,儿子一定去考!就算娘要儿子考个进士回来,儿子……也会拼尽全力做到。”
    “我儿有志气”赵先生伸手,轻抚儿子面颊,“待你真考了举人、进士回来,多少好女孩儿由着你挑来做媳妇。那杨雁回又算得上什么?”
    季少棠的心,瞬间凉了。
    他一穷二白,便配不上杨雁回。
    他若平步青云,母亲只怕又会嫌弃雁回出身低微了。
    其实,他半点不喜欢四书五经、悬梁刺股,更没想过要去当什么官。可他必须发奋苦读。因为,他身负青云之志。只是,那绝不是他的志向,而是母亲的志向。
    屋子里寂静如水,季少棠一时无法答言。
    外头,忽传来一个熟悉的高嗓门:“赵先生可在家么?”
    听起来,似乎是常接送雁回上下学的于妈妈。
    赵先生便对季少棠道:“你先起来。”
    季少棠这才敢起身。
    赵先生便出了屋门,向院中问道:“何事找我?”
    于妈妈恭恭敬敬回道:“赵先生,我家姑娘今儿个回家途中,骡车受惊,踩到了垄沟里,将姑娘摔了。所幸伤得不重,只是这几日不能走路了。太太便差我来帮姑娘告个假,这几日,姑娘恐又不能来上学了。”
    季少棠闻言,忙出了屋子,问道:“她怎么又伤了?我去瞧瞧她。”
    赵晓生沉着脸,训斥道:“胡闹,你都多大了,怎地一点不知道避嫌?雁回是个姑娘家,你去她闺房探病,若传了出去,你到没什么,却叫雁回白担了污名。”
    其实村里人家,哪有这些严苛规矩?若女孩儿不能见外男,叫那些出去砍柴割草、下田种地、去集市采买,去作坊做工的女孩儿,怎么活?
    季少棠心知,母亲这是不愿他和雁回太过亲近。
    上次雁回重伤,几乎不治,偏母亲那几日却盯他功课盯得紧,说什么也不叫他出门。他心下倍感煎熬,却丝毫不敢违抗母命。待听闻她一日日好转,他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可是雁回养了这许久日子的伤,便和他生分了。
    换做谁不生分呢?她伤成那样,他却一眼没去看过。
    赵先生对于妈妈道:“我都知道了,你让雁回安心养伤便是。”
    于妈妈这才走了。
    赵先生回过头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儿子,道:“这几日,你若敢出门,我便打断你的腿。”
    季少棠急道:“可……邢老先生让我今儿个下午进京,将抄好的书给他,再问他拿新书抄写。”
    这到不是假话。他之前是跟母亲提过这事的。
    赵先生便道:“你速去速回,不得在外逗留。”
    季少棠忙应了母亲:“儿子知道。”
    他心里却思量着,这回无论如何得去看一看雁回才好。如若不然,只怕雁回更要和他生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