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莞身着一袭真红对襟大袖衣霞帔,头戴珍珠凤冠,端坐在黄花梨木的镜台前。菱花铜镜中的自己,黛眉杏眼,肤白如玉,一双明眸透着平日不见的明亮欢愉。终于要嫁人了,终于能摆脱这泥沼一样的秦府了!
    秦莞笑出声来,刚笑了一声,便将自己吵醒了。昏昏沉沉自趴伏的桌案上起来,只觉得头昏脑胀,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
    视线渐渐清晰,没有大红罗帐,没有大红被面,依旧是古朴贵重,色调暗沉沉的床柜桌椅。这才是她日日夜夜生活的闺房,秦家大小姐秦莞的闺房!原来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梦……
    手中有东西“当”的一声掉在地上,声音清脆如珠玉落盘。
    秦莞看到对面铜镜中的自己,素面无妆,清丽不可方物,自然也看到了镜中的苏慧男。
    岁月对苏慧男似乎格外留情,她看来不过像是二十五六的女子。苏慧男身边站着的,是端庄严肃的威远侯府霍家老夫人———亦是秦莞未来的婆婆。老夫人的胸膛起伏得厉害,眼角的每一条皱纹都在抖动,似是动了大怒。
    秦莞心下吃惊,不知道这两位怎么会不声不响出现在自己身后。她忍住不适,款款起身,向霍老夫人微微一礼,“老夫人”又转向苏慧男,叫了一声,“苏姨娘”。神色流转间,看清了掉在地上的东西,那是一块上好的翡翠玉,只是瞧着颇为眼生,并不是自己的东西。可这玉佩又怎会从自己手里掉出来?
    霍老夫人冷“哼”一声,也不多言,手中的沉香拐杖一顿,转身离去,身边的丫鬟婆子们忙不迭跟了上去。
    苏慧男瞧着秦莞,一双杏眼里迸射出毒蛇般的光芒,唇角牵出一抹带着嘲讽的,却又专属于胜利者的轻蔑笑意。无声的嘲笑过后,随即转身离去。
    秦莞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直觉大事不妙,可又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错。
    祸事来的那样突然。
    秦明杰怒气冲冲来到秦莞房间,二话不说,便左右开弓,给了正要行礼的秦莞两耳光。
    秦莞被这两巴掌打懵了——自小到大,还从没人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呢!
    秦明杰指着女儿的鼻子怒骂:“你个不知羞耻的混账东西,我秦家满门的脸面都被你丢光了!”
    秦莞的耳朵“嗡嗡”直响,鬓发散乱,珠钗坠地,脸颊一片火辣辣的疼。她根本弄不清楚情况:“父亲……为何如此教训女儿?”秦明杰独宠儿子秦英,对女儿一向都不亲近,但也从未下过这般狠手。
    “你还有脸说?”秦明杰气得抬手又重重掴了秦莞一耳光,“霍老夫人受邀来府里听戏,看那小生唱得好,因之前也听过那小生几场戏,打赏得多了些,竟随手赏了一块玉佩过去。为何那玉佩会到了你手里?你好端端的大家闺秀,从哪里来的戏子玉佩?”
    秦莞如遭雷击,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戏子?什么小生?什么玉佩?女儿……女儿一概不知……”
    她陪霍老夫人听戏时,忽觉身体不适,无端端头晕恶心,甚至开始干呕。虽明知无礼,可她实在撑不住,便告罪离去。回房后,她坐也难受躺也难受,便想在窗前吹吹风。
    素簪扶她在窗前的桌案处坐下,她昏昏沉沉趴在上面睡着了。待醒过来,便只看到气愤的霍老夫人和得意狠毒的苏慧男。
    秦莞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人设计陷害了。她平日在后宅处处小心,可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被人算计了,用的还是如此恶毒的伎俩。
    一个小姐,竟然私通外男,通的还是戏子。此事若传出去,不只秦明杰的仕途会受影响,秦家人出门也会被指指点点看笑话。秦氏族人恐怕没有一个会放过她———她丢了他们的脸,践踏了秦氏一族的门楣。
    苏慧男,你狠,你够狠!
    秦莞不甘心平白被人冤枉至此:“素簪呢?她一直和我在一起,我房中的丫鬟婆子呢?”
    她还记得,素簪扶她回来时,房里一个丫鬟婆子也没有。素簪不由皱眉:“这些小蹄子着实不像样,看小姐好性儿,竟在当值的时辰溜出去玩。”
    她无心追究,只想休息。现在想来,屋里没人,才好在她身上做手脚。
    秦明杰一把掐住女儿修长白腻的脖颈,狠心看着秦莞在他掌下痛苦辗转:“你还敢叫素簪?素簪什么都招了,已被拖下去叫乱棍打死了!”
    招了?素簪招了什么?秦莞的心彻底凉了。
    自十二岁那年,继母葛氏病逝,苏慧男愈加无法无天,将她身边的丫鬟婆子全都寻了借口调走,换了新的人。她拼了全力,才将一直尽心尽力照顾她的素簪留在身边。
    素簪是五岁那年从外面买来的,后来一直贴身伺候她。她不放心家生子,毕竟牵扯太多。素簪为人厚道,府里又没有老子娘和兄弟姐妹羁绊,很让人放心。没想到连素簪也背叛了她,还搭上了性命。
    窒息的秦莞已经渐渐没有力气挣扎反抗。门却忽然被人撞开,苏慧男闯了进来。
    看到屋内情形,苏慧男一声尖叫:“老爷这是做什么?那是大姐儿啊,是您和太太嫡嫡亲的女儿。”
    秦莞想要冷笑,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只觉得眼皮沉重的睁不开,嘴巴空张着,却无法摆脱窒息。这蛇蝎心肠的妇人,惯会在人前装好人,靠着装委屈扮贤惠,陷害了葛氏不知多少次。
    她为了对付苏慧男,为了自保,也学会了装贞静贤德,装柔弱温婉,处处守礼,步步小心,明明活在自家后宅,却过了这么多年如履薄冰的日子。
    可是,她终究还是输给了这个歹毒的妇人,输得如此彻底……
    秦明杰仿若没听见叫声,仍是不肯放过女儿。苏慧男上前劝解道:“老爷,你也不想想,若是外面起了风言风语,底下的哥儿姐儿们如何自处?”
    秦明杰闻言,手上又是一紧,道:“她若不死,底下的几个弟弟妹妹也沾不了她的光,只会受她连累。”
    苏慧男忙又劝道:“老爷,息怒呀,咱们秦府的嫡出大小姐突然暴病身亡,你怎么向王家交代?”
    王家乃是秦莞的外祖家。秦莞闻言霎时间恨得想要挠花苏慧男那张专门魅惑男人的脸。这歹毒的女人,这是告诉秦明杰,为了秦家的声誉和其他的孩子,必须得让自己死,但却不能死得如此利落,否则舅舅起了疑心,不好交代。
    秦明杰终是松了手。秦莞身子软软倒地,终于可以大口呼吸,喉头却愈加不适,又忍不住一阵作呕。也不知苏慧男在她的饭食里动了什么手脚,让她一直头晕脑胀恶心想吐。
    秦明杰发现秦莞干呕的症状,又气得指着女儿大骂:“你说,你都做了什么好事?在霍老夫人面前丑态百出!”
    秦莞饶是难受,仍然哑着嗓子,低低嘶声道:“父亲觉得,女儿能做什么好事?女儿身边的丫鬟婆子,都是苏姨娘派来的。女儿多走出这华庭轩一步,也要被教养嬷嬷指责不守闺训……”
    秦明杰打断女儿,怒道:“你这是告状?你觉得姨娘管得太过严厉?”
    “呵呵”秦莞惨笑,“女儿不敢。这都是爹爹的安排,女儿服气得很。可是,女儿今日也要问一句,有哪个官宦人家,是由小妾来教养正经的嫡出小姐?”
    这些话,她憋了许久,早想告诉秦明杰,早想指责秦明杰。可是她不能,她知道这么两句话根本不会影响到苏慧男的地位,只会白白惹父亲的怒气和不快。她绝不能让苏慧男拿了把柄。
    她要安安稳稳活到自己出阁,摆脱这个仿佛怪兽一样要吞噬掉她的家。时至今日,十几年的谨小慎微,一朝化为乌有,她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她知道,如果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
    苏慧男躲在秦明杰身后,发狠地瞪着秦莞,面部一阵抖动,五官异常扭曲丑陋。
    秦莞看着苏慧男,呵呵地笑,这丑陋的女人,这才是她的真面目:“苏慧男,是你做的,我知道这都是你设计的。继母死的时候,我便已知道你的心肠有多歹毒,说不定,连我娘都是你害死的。现在,你又来害我了。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你会有报应的!”
    苏慧男一惊,忙做出委屈的模样,一把握住秦明杰的手:“老爷,妾身冤枉。妾身早说过,小姐定然不乐意由庶母教养,可老爷您不听……如今你可是知道了菀姐儿心里的怨气。”她必须打断秦莞的话,若是让这臭丫头在秦明杰心里种下一根怀疑的刺,那就麻烦了。
    秦明杰连忙安抚爱妾:“你还帮她求情,我看她的良心已叫狗吃了!她自幼丧母,全靠你……”
    秦莞截下秦明杰的话头:“女儿是由继母抚养长大,若无继母护着,女儿早不知死了几百回了。”
    “你……你……不知死活,不知好歹……”秦明杰指着地上的秦莞骂起来。
    秦莞看着秦明杰气得全身发抖,忽然觉得畅快无比。她早就该这样了,早知道憋屈这么多年,是这样的结果,千防万防是这种下场,她早就痛痛快快说出心里话了。
    秦莞再次笑出声,“哈哈,呵呵,咯咯……”
    苏慧男只觉得这笑声让人毛骨悚然,一阵凉意悄然爬上脊背。
    秦明杰厉声道:“你今日收拾包裹箱笼,明日我就着人送你回老家守祠堂。就说你思念亡母,为两位母亲守灵去了。”
    秦莞唇角带着冷笑,眸中带着恨意:“父亲打算让我守多久?一年?还是几个月?我什么时候可以病逝?父亲这是要女儿死到外头去,别死在家里,没得让家里沾染了晦气,也免得舅舅要看外侄女最后一眼时,发现尸体有蹊跷么?”
    秦明杰被她一语道破龌龊心思,恼羞成怒,再次高高扬起手,却被苏慧男拦下:“老爷,菀姐儿是女儿身,你不能再打了。”
    秦莞失望地瞧着秦明杰,眸中莫名的闪出泪花。
    嗓子舒服很多,说起话来,也温柔甜美了许多,可就是凄凉的让人心惊:“我知道越是这样说话,越容易激怒你。你是我这世上最亲的人了,爹爹……我们是骨肉至亲……倘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为我做主,洗清这不白之冤,那就只有你了。可我知道……你不会信我,也不会管我……若我说几句软话,就能换来你的心软,那我自然会说,可我晓得,这是不可能的。你我做了十几年父女,你看,我还是很了解你的……爹爹……这是女儿最后一次叫你了……”
    苏慧男惊觉不能再让秦明杰继续留下,否则秦莞这贱胚子,怕是真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让秦明杰回心转意,重新彻查此事。虽说她早已布置周全,根本不怕查,可到底要以防万一。
    她打断秦莞,摆出一副慈母面容:“菀姐儿,好孩子,你就少说几句。你爹爹是一时气糊涂了,才会对你动手,你莫恼他,我劝劝他就好。”
    秦明杰被苏慧男强行劝走了。秦莞浑身脱力,倒在地上不愿起身。仲春时节的天气并不暖和,地上的凉意丝丝缕缕入侵,一直冷透了她那青春韶华的女儿心。
    苏慧男很快折返,下巴抬得高高的,只一双眼睛向下睥睨,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秦莞:“霍家这门亲事不错,我不能让你挡了芳儿的路。你娘挡了我的路,葛氏又挡了我的路,你不能再挡我女儿的路!”
    霍家?亲事?秦芳?苏慧男的长女,秦府的二小姐,秦芳?可秦芳不过是一个庶女……
    秦莞这才明白过来。难怪苏慧男肯让自己艰难却又安稳的活到现在。
    威远侯霍志贤,现年二十四岁,本有原配夫人,怎奈夫人前些年便已病故。原本霍家是要娶一直交好的秦家嫡女做填房。如今婚期已近。
    说起来,这门亲事还是秦明杰大力促成的。
    虽说威远侯府霍家比秦家势大,原来的威远侯夫人也不曾留下子女,可秦莞是礼部侍郎家的嫡出大小姐,还是唯一的嫡女,怎能给人做填房?但这门亲事带来的实惠多,秦明杰很乐意与霍家结亲。他为此巴结奉承嫡母罗氏许久,罗氏这才出头定下这门亲事。
    秦霍两家因有意联姻,早已有了许多纠缠不清的利益关系。而今,满京里的高官显贵又都知道两家婚期已近,早已等着接喜帖了。可就在这当口,却偏偏出了她秦莞私通外男的丑事。她若是死了,既能保住秦家的名声,也给了霍家一个交代。
    只是这门亲,已是万万不能断了。如此一来,当然是轮到秦芳做侯夫人。对一个庶女而言,嫁给一个尚无子女、年轻力壮的侯爷当填房,那可是飞上枝头了。
    好恶毒的苏慧男,利用完了她嫡出大小姐的名头,便将她一脚踢开,连条活路都不留!
    苏慧男在屋子里来来回回悠然踱步,头上一支金步摇,随着她的身姿一摇一晃,晃得秦莞眼睛生疼。只是那蛇蝎般的眼眸,让苏慧男看上去不但没有闲适的仪态,反倒更显得心机深沉狠辣。
    苏慧男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了却一桩大心事:“那唱戏的小生唤作吴凤楼,这你是知道的。咱家老夫人最喜欢听庆喜班的戏,时不时请来府里唱上一两场。若非老夫人总是请外男入府里来唱念坐打的,我们秦府大小姐又岂会婚前失贞?老爷本就是庶出,因老夫人一直生不出儿子,才被记在老夫人名下。母子二人原本就感情淡薄,这下更是生了嫌隙!”
    好,好一招一石二鸟!秦莞疲惫地闭上双目,不想再多看这女人一眼。
    苏慧男继续说道:“你可知老爷为何那般笃定你和吴凤楼有□□?”
    秦莞仍是闭着眼,不看她,也不回话。
    苏慧男自顾自地走着、说着:“因为吴凤楼也死了。老爷派亲信去锁拿吴凤楼时,吴凤楼已投缳自尽。那亲信在他屋里,搜出一条你用过的旧手帕,搜出一封吴凤楼写给友人的遗书。遗书中言明,自己与秦家大小姐通奸一事十有八、九已经败露,恐命不久矣。自己一死,或许可让秦家稍稍消气,不去为难家中老父,望友人念在相交一场的份上,多多帮他照抚老父。遗书拿回来时,老爷气得几把撕得粉碎。还说,这信若是传出去,秦家满门就要被你这不孝女连累!”
    苏慧男话已说完,兀自转身离开。
    秦莞唇角弯弯,扬起一个凄凉的笑意。很好,很好,这女人倒有本事,居然逼死吴凤楼,伪造遗书和通奸证物。素簪死了,吴凤楼死了,这下死无对证,她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其实秦明杰只要找个大夫来给她把脉,找个年长有经验的婆子验一下身子,就足以证明她是完璧之身,但是秦明杰不会这么做。
    如果她是真怀孕,多一个人知道,不过是让秦家多一份危险。就算是假的又如何?最多证明她与吴凤楼没有更过分的举动,旁的什么也无法证明。
    清白无辜的大小姐无端让人验了身子,传出去,不过是多一桩丑事罢了!
    是夜,秦莞端坐在镜前,理云鬓、整衣衫,镜中的自己,已无半点生气。待收拾妥当,拔下头上一股金簪,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雕花朱窗被风吹开,吱吱呀呀晃了两下,夜色凄迷,无星无月,更显得庭院深深。夜风将几株长了新芽的老树,吹得好似群魔乱舞,乍看起来,像是张牙舞爪择人而噬的怪物!
    金簪推入,鲜血汨汨流出。秦莞重重倒在榻上。她是这步步都是算计,进退全为利益的高门里的斗争失败者。失败的下场,要么是死,要么是生不如死。她情愿死在自己手里……
    这吃人的秦家,这吃人的后宅,这冷血的豪门,这寂寞无趣的一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