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听到山义的名字,颜肃之的表情有些奇特。而方章对于年纪几乎比自己小一半的卢慎的态度,也让颜肃之有些介怀。看来卢慎在本地的口碑人望真的很不错,颜肃之嘴角微抽。不是他妒贤嫉能,只是觉得卢慎颇有天份,实在是担心这天份会被用歪。一如他当年有过的中二期,自己中二病好了,不免有些担心别人会中二一把。
    如果不是要建设一片根据地,颜肃之倒是不介意包容这种可能。可颜肃之认为皇帝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需要一个巩固的后方,万事都得小心,容不得出岔子。所以卢慎虽然看起来挺好的,颜肃之也在用他,却终究还是没有彻底接纳。就好比如果家里的木匠能造出曲辕犁来,他绝对不会让卢慎去找木匠。
    不过这个山义……
    颜肃之得承认,他打过山民的主意,并且这个念头越来越深。现在没找上人家,纯粹是因为他还没抽出手来。一个连自己治内编户齐民都没有理顺的县令,他拿不出足够的筹码去跟山民来谈。并且,在他的消息系统里,并没有山民头人乐意归顺的信息。据甘县令说,山民的头人,对于与官府接触,持一种疏离又隐含着敌视的态度。虽然他把长子送下山来读书了。
    在卢慎用疑问的眼神看向他的时候,颜肃之道:“甘令走前,曾言这个山义年纪虽幼,却颇向慕教化,怎地……这许久方有消息?”
    据甘县令的说法,山义小朋友十分渴慕先进文化的,过来上学的时候还在县衙里住过——甘县令的优待。不但自己来,还带了一群小伙伴来。虽然基础不太好,但是胜在刻苦认真,虽然作诗水平不高——全县水平都不高——但是读书掌握知识点很快。平常的表现也显出了十分愿意亲近朝廷的,只是开春的时候被他爹喊回去参加开春祭典了。
    如今都是夏天了,这个传说中十分喜欢先进文化的孩子还没露面儿,颜肃之不得不展现一点他的惊奇。
    卢慎的表情也很微妙,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他的阅历相对同龄人来说是丰富得紧了。但是他对山义,是真的不熟悉。他们之间差了五岁,山义九岁的时候被甘县令费尽周折给劝到县学里来读书,那时候卢慎已经被喊回家里去了。虽然卢慎有他自己的消息渠道,但毕竟不是第一手资料。
    作为一个认为自己懂得很多的人,忽然出现了一个状况外的人物,而且明显是县令会很关心的人物,这让卢慎一瞬间有那么一丝难堪。
    好在他身为本地人,对于山民的了解倒比颜肃之要详细些,便道:“大概是他父亲的缘故。”
    颜肃之秒懂,点点头,拆开了信件一看,只见上面的字迹颇为工整。卢慎侍立一旁,徐徐地道:“他们的姓氏,原也不姓山的,因甘令为人耿直,”说到这里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好些山民得其恩惠,倒想姓甘。他父亲却不想他跟了甘令的姓,这才指山为姓的。后来,他们这一族便跟着改姓山了。”
    颜肃之点点头,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想来甘令不说,是不想让自己认为他吹嘘吧。继续看信,笔迹虽然是工整的,但是可以看出,书法水平并不咋地,一般般而已,然而写信的人却很认真,一个错别字也没有,甚至没有涂改过的痕迹。
    信上写了诚恳的解释,山义被父亲叫回去帮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忙,他们山上正在修整梯田,并且,近期还要继续做下去。但是,他本人十分乐意在不久的将来继续学习。
    颜肃之捧着“急待解救的失学儿童”的信件,有些发怔。在他看来,这封的意思就是:上学三年,被迫缀学,如今是童工,我要上学。
    可现在没有什么义务教育法!
    再听卢慎的口气,山义他爹根本就没有合作的意向!而且从人家爹手里把人家儿子抢出来,怎么听怎么不是个事儿。哪怕山义他爹要把山义打死了,颜肃之都没理由管。顶多在山义死了之后把山义他爹抓起来打两板子关一关什么的,对,还不能判他抵命。
    别说颜肃之了,就算更了解归义情况的卢慎,都有点不知所措了。山义他爹,真的是个老顽固。卢慎叹了一口气:“山义此人,我见得不多,不过这些山民……”山民的历史比较悲剧一点,比人家落后就不用说了,坑爹的是武力值也不够。是的,你没有看错,武力值不够。
    往前数上一百四十年,前朝的前朝强力清了几万山民下山,偏偏要冠上一个招俫的名号。八十年前,前朝还比较强悍的时候,又赶了上万人下山。两次加起来,就构成了如今湓郡人口的大部分。连同譬如失势之后拖家带口过来开辟新天地的卢家这样的人家,才慢慢建设出了现在的湓郡。
    也就是说,现在的归义百姓,大部分人往上倒上四代,估计都还记得一些少数民族语言。然而一个家庭,如果没有文字记录,或者特别的口耳相传,通常过了四代,你可能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祖宗叫什么名字了。山民,恰恰是只有语言而没有文字的。如果硬要说有,也不过是一些简单的刻画符号而已。
    于是山民们也渐渐忘记了自己的来源,更改了乡音,改换了衣服。
    颜肃之听了,相当地无语。远在京师的时候,他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甚至读史的时候还是相当羡慕这些将军、官员的功绩的。可一旦自己落到这里,发现自己手上的资源可怜,而山民因前辈们的业绩对他十分排斥的时候,颜肃之的心情就不那么美妙了。
    将信折了折,塞到袖子里,颜肃之问道:“送信的人呢?”
    方章道:“还在等着呢,是……山小郎先时常带的人,山小郎在这衙里有个居处,便叫他先去那里歇着了。”
    颜肃之想了一下,随即释然,前衙是挺空的。甘县令也比较重视山义,有这么个安排也是正常。只是甘县令到底是底气不够,无法做得更多,细想想,未尝不是朝廷也腾不出手来撑腰的缘故。
    “与他些酒食,饱食后领来见我。”
    方章答应一声,自去安排了。颜肃之对卢慎道:“还要你去跑一趟,准备一架犁。”
    卢慎讶然道:“郎君要与山民?这……”
    颜肃之微笑道:“不然他们如何肯来与我见面?难道要我送上门去吗?”
    卢慎犹豫地道:“这个……不好都教的。”
    颜肃之道:“那么贫瘠的地方,翻不了天。”
    卢慎领命而去。
    曲辕犁不似直辕犁那般笨重,以颜肃之的智商,自然想得到山上开梯田,那必然不可能像平地那么能随便折腾,土薄、地窄。很可能根本用不到直辕犁,完全是人工劳作。有了曲辕犁就不一样了,这种犁又经过了改良,犁地之深浅也可以调节,也省力,还比较小巧。
    颜肃之取了犁,交付来使。说是来使,不如说是山义的信使,这是个十四、五岁,犹带一点稚气的男孩子,肤色微黑,笑得很是淳朴。他的雅言里带一点奇怪的口音,但是已经相当标准了。衣裳却与颜肃之等的风格不同,是窄袖,下摆也没那么长,下面穿单裤,一双布鞋。
    行礼却很是到位:“小郎君命小人致信与郎君的。”
    颜肃之又问了几句山义的情况,来者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来:“小郎君每天都复习功课哩。”
    颜肃之道:“这样很好。我有一物,你带与你家小郎君。”将犁给了他,附赠了一份说明方法——反正,山义看得懂。
    为此,颜肃之又送了来使一头毛驴,驴着犁就上了山。
    卢慎道:“郎君,就这样教给他们了吗?粮食、蚕种、海盐,三者可都是……”不能外传的啊!
    颜肃之狡猾地一笑:“他们有铁吗?”木头满山都是,犁头却要用铁。
    “……”这个,还真是没有啊!不然人家为毛线会跟你们都挖墙角的血海深仇了,还要捏着鼻子接触一二呢?山里一不产盐、二不产铁……要往更远人深山里,那里的山民会产一些铜和银。但是历代朝代虽然眼馋,不过估算过成本之后,又都望而却步了,转而打人口的主意。
    这可真是一个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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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信使带回去的曲辕犁是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山义坚持认为,这是个好东西。头人却依旧持谨慎的怀疑态度,以前是被坑怕了呢。又有其余一些部族长老,也十分反感这些外界事物,认为这是不安好心。
    山义看着这位胡子拖了尺半长的长者激动得老脸通红的样子,默默地咽下了满口血。长者的名字音译很长,意译就叫做粗壮的树干。大树君今年九十岁了,少有的高龄,依旧耳聪目明。真不幸,他的幼年时期曾经遇到过前朝驱山民,这样的捕捉,必须带来死亡与破坏。被捉下山的山民们,并不是全做了平民,还有好些被私吞成了部曲奴婢。
    大树君的亲人,在那一场持续半年之久的黑暗时期,死了整整一半儿。
    山义道:“甘令也是不错的。”
    大树君道:“那是他手里没兵,这个有!”
    探子早探明了,新来的这个还在建坞堡呢。
    山义一口老血快要咽不下去了:“就三百人。”
    大树君死活不同意。
    山义道:“先试试,有没有用。”
    头人道:“也罢。”
    山义识字,便由他来指挥,试一试,效果居然不错。
    头人道:“看来也是不错的。”
    山义心头一喜,正要说什么,头人却一摆手:“也不在乎这一点东西。”
    山义:“……”
    大树君如果读过书,一定会说“老大圣明”,即使没读过书,也不妨碍他表达对头人的赞同。并且说山义:“年轻人,就容易被外面花花绿绿的迷了眼。”
    山义想张口,又被头人挥手拦下了。
    头人懒洋洋地道:“阿郎(山义)要喜欢,也可以玩耍去,你将来要做头人的,有什么爱好,当然由你。不过——”他的口气变得严厉了起来,“凡事不要太冲动才好。”
    好吧,儿子总是自己的好,大树君也承认,山义这娃长得好、也聪明,个性也讨喜——除了特别喜欢山下那个乱七八糟——没道理头人不喜欢这样的儿子。毕竟年轻,长大了,变好了,也没什么。
    头人宣布散会,却将儿子留下来,要给开课。大树君等人也识趣告退了,虽然走得慢吞吞的,还想偷听。只是没想到,头人十分有耐心,足等到他们走得再慢也必须走出大门之后,才腾地站起来,开骂。
    头人有些气急败坏:“我送你下山读书,是叫你多知道一些他们的事情,以后不要被骗,不是把你送过去被他们骗的!你看你,被那个老头子县令已经骗得以为他们什么都好了。”
    山义毕竟是个孩子,即使出身与经历让他比同龄人早熟许多,还是有些吃不消这样的责任。委屈地道:“我也是为大家好。”
    “你还有道理了?”
    山义嘟囔一句:“我也不是没理啊,山下人确使比咱们这里好(他还没接触过“先进”这个词),打的粮食也多,做的东西也好使,多学着些,有什么坏处?不学,才要完蛋呢。”这孩子已经到了再次疯长的时候了,明白地说,进入青春期了,带着点儿叛逆。
    “你是山上人!”
    山义眼睛湿润了:“就是因为我是山上人,才不想,才不想,等山下人来来……现在他们还说得好,咱们还有些力量。等到他们腾出手来,咱们就没得讨价还价了。”
    头人抬起了手,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看样子十分想把儿子抽到墙上,让他妈抠都抠不下来。最终还是泄气地放了下来,缓声道:“你还小,不懂的。在山里,咱们说了算,大不了躲一躲嘛。离了大山,咱们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啊。”
    山义的叛逆情绪被他爹最后的叹息叹没了,过来一跪,撒娇一样抱着他爹的大腿:“阿爹,我怎会不为族人着想?”
    头人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起来吧,去看看你的新玩具,看起来好像有用。”
    山义张张口,想说那不是玩具,却又忍下了。耷拉着毛茸茸的脑袋,拖着脚走了。头人看着儿子的背影,半是欣慰半是忧虑。即欣慰于儿子聪明,又忧虑于他的思想偏差。忽然又想,经过试验,这好像还挺好用的,咱们寨子里也有木工,咋不能自己做呢?
    日哟!好像得用铁哦!卧槽寨子里那点铁,做兵器做锅都不够用哦!
    头人心里,又给“狡猾的平地人”狠狠地记上了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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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肃之在山下等了半个月,就没等到山上再来人跟他接洽,把个中二病弄懵了。卧槽!难道不合用吗?
    连卢慎也觉得奇怪,依旧传统,一家有个什么技巧,藏着掖着还是有可能的。要是有什么具象化的东西,不好意思,只要你显摆了,那不用三天,水货就能满大街都是。左邻右舍看了,都会学的,你还不好意思收什么专利费。事实上,这会儿也没有专利费这么个说法。
    没道理好好的东西送到山上,山民会不用啊。
    诶~人家就不用!
    两个聪明人遇到了一群犟筋,反而没辙了。
    最后,还是卢慎提醒:“郎君,山民之事暂且放下,且顾眼下。如今看来这犁是很合用的了,推行之事,势在必行。一旦推行,还请报入京内。”卢慎相信,只要颜肃之有一点政绩,他的关系网是不会不为他张目的。
    颜肃之道:“你为我拟稿罢。”
    饶是卢慎少年老成,也忍不住咧了咧嘴巴,脸上突然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代拟文书,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呢。虽然他随后努力控制了自己的表情,颜肃之还是看到了这一纵即逝的笑。不由有些感慨,他年轻的时候,得到表扬,也是这样的吧?
    拍拍卢慎的肩膀:“用心写。你还年轻,不知京中事,近来且不能派你去。且写文书罢。”
    卢慎笑着一揖到底:“谨遵命。郎君不是还要将部曲迁徒至此的么?近千户人,也要向朝廷报备一下的。”虽有傲气,他倒也知道世家的死德行,以卢家之末流身份,在土鳖和伪世家里能耀武扬威,到了京城世家面前,怕也是要被鄙视。他还没什么强硬的后台。
    看一看颔首准许的颜肃之,卢慎心道:郎君,你一定要努力,不要让我失望啊!
    忽悠了小朋友帮他写作文的颜肃之自己也没闲着,自去写了一封情深意切的长信给了唐仪。想了一想,也顺手写了几封给其他亲友的信,内容不外是:一切安好,我在开荒。准备一起投递入京。
    颜孝之拿到他的信,是十分开心的,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弟弟了。老四虽然有点平庸吧,好歹中规中矩,不像老二,总是抽风。如今老二已有坞堡,且垦田千亩,计划着明年再垦三千亩。想一想归义之地广人稀,颜孝之嘴巴都要咧到耳根后面了。拿了信去给楚氏看,楚氏却若有所思:“这怎么跟早就谋划好了似的?”
    颜孝之:“?!!!!!”
    卢慎预估的完全没有错,楚丰、姜戎、唐仪这些人,对于颜肃之是支持的。他报上来的信息里,不止有新农具,还伴随着“括三千五百户”、“垦田五千亩”这样十分吸引眼球的数字。括隐这种事,颜肃之是用心去做的,不止伪世家,连土豪都得给他出点血。在他的根据地上,必须老实!而补偿,就是许他们开荒。
    真是不好意思哈,谁特么想开荒啊?有现成的熟田不搜刮一下,去犁荒地,大家脑子又没病!然而慑于颜肃之的背景,又有卢氏配合,众人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卢慎的奏本里,不止写了严肃之的功绩,还提到了姜氏之“高义”。自家人,不表扬白不表扬,就是要有这种自我表扬的精神!什么出了自己拉车的牛给农民用啊之类的。听的人都要挑一挑大拇指。
    这却把蒋氏给急坏了:“我就说要吃苦去的,快去,再给她送些牛去。”
    姜戎也急,不得派人往赴湓郡,给他妹妹、外甥女儿买拉车的牛来替换去——这是后话了。
    总之,颜肃之夫妇都得到了朝廷旌表,连皇帝都捋着胡须说:“我原以为颜肃之是有捷才,不想他是有干才呢。甚好!甚好!”他原想过不多时便将颜肃之调回京的,现在看来,不如多放在地方上磨练几年,巩固一下,再回来才好做栋梁。
    思及此,他对太子道:“有才气的人,总是有些傲气的。我且压他一压,你切记,到时候你调他入京来,是你施恩于他,才好收伏了他。原想叫颜孝之接老米的班了,现在看来,再过二十年,还是颜肃之接手得好。”
    小太子鼓起脸颊,心说,米丞相?他还能再活二十年吗?他这是神仙吧?
    正想着,皇帝又慈爱地对儿子说:“你也长大了,是该成亲了。”
    太子:“=囗=!!!”啥?
    皇帝近来自觉心力不足,还整宿失眠,怕自己突然就驾崩了去,看着年岁差不多了,赶紧的把儿子、儿媳堆一块儿去!这个时候,他就羡慕起米老头来了。自古皇帝多命短,可臣子怎么就有那么多长寿的呢?真t不平衡啊!可如今,他却盼着米老头多活个十年二十年的,等他儿子能掌握局面了才好。
    想到这里,他忽然道:“你,用东宫的名义,挑选上好的种子、农具、耕牛,给颜肃之送去!”他在教儿子收买人心。
    虞喆想了想,认同了他爹的做法,转眼就派郁成办去了。
    郁成帮自己人自然不藏私,选的都是上等的份儿。种子什么的,却是不合时宜,暂时不用了,农具与耕牛却是什么时候都不会不合时宜的。
    颜肃之收到的时候,唇角一抹哂笑:“阿慎呐,帮我具本,谢东宫呐。”
    卢慎低声应了,又说:“时已近秋了,”
    颜肃之抱着朝廷赐给姜氏的金帛,去跟老婆表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