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侍郎的额角、后脊已经全是汗,那汗珠子顺着额头一路下滑,直直由眼角尾巴倒渗进了眼睛里,引得眼睛一阵刺痛,他却一点都不敢伸手去擦,而是将腰背躬得更低。
    他口中几乎是立刻道:“回禀陛下,今岁南边雨水不停,来得又早,江南东路、江南西路、荆湖南路、广南东路几处都遭了灾,尤以江南西路为甚——去岁郭保吉一力主修圩田,圩田一修,少不得平了原本的湖泊洼地做田亩,而今大水一发,复又淹了回去……”
    “宣州圩田甚广,许多山坡其实没有人烟,因那郭保吉要开圩田,白得的田地,百姓本愚,哪里晓得分辨,个个高兴地不得了,不少跑去田亩左近住着了,如此一来,大水发时竟被围在山上,兀自丢了性命……”
    那工部侍郎一边说,一边还将手中准备好的几份折子自袖子里掏了出来。
    早有一旁侍立的小黄门上前将那折子接过,等周弘殷发了话,便将那几本折子捧了上去。
    趁着天子低头翻看奏折的时候,那工部侍郎才敢偷偷擦了擦满头的汗。
    他方才送出去的,全是江南西路转运司、路中提点刑狱司所发来,又有此时在任的宣州知州、宣县知县自辨折子。
    路中人人皆知出了大事,聪明的官场人早将责任先推到郭保吉身上,又问朝廷要钱要粮、要物料重修堤坝,要人去做事,还要免除今岁、明岁徭役,甚至还有建议天子大赦天下的。
    工部侍郎为官多年,自然知道其中必定没有那么简单,若是放在一个月前,郭保吉还没有反,仍在翔庆好好平他的叛,一朝上下必定都不敢妄动,即便出了再大的事,也只能先缓一缓。
    偏偏事情就来得这么巧,前脚天子抄家抄死了郭保吉的妻、子,郭保吉反了,消息才传得出去,后脚宣州的堤坝就塌了。
    堤坝怎么塌的,又是谁的责任,眼下情况如何,这许许多多问题本还有待查证,可遇得如此尴尬时间,谁人都不会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他不落井下石,已经算对得起郭保吉同朝为僚多年的情谊了。
    毕竟眼看天子对郭家已经恨之入骨,听闻本是要把郭保吉的夫人没入教坊司的,那女子也不顾厉害,自撞住死了,另有两个儿子,本是先要入监再审,被那小的拿剑刺死了大的,又引颈自刎,其状之惨烈,闻者心悸。
    最近几年天子行事阴晴不定,郭保吉也不晓得哪里做错了,竟是落得如此下场,他有妻有子,有父母孩孙,还等着将来为官做宰,实在不能在此处丧了性命,丢了前程。
    那工部侍郎在下头站着,见上边周弘殷将手中折子越翻越快,那翻页声哗啦啦的,好几回好似要把纸都给撕烂了,实在心中担忧得很,又不敢问,只好低头默立。
    周弘殷将那几份折子看完,当真是气得七窍生烟,横眉骂道:“一个个都是饭桶吗?!堤塌了不去设法救人,来问我要要人!”
    又咬牙切齿地道:“我就知道那郭保吉早有阴谋,谁知道竟是引得如此大乱!当日谁人批他造圩田的?!”
    他怒道:“给我派人去彻查!叫天下人晓得此人无耻败类,叫他为一朝耻笑!”
    又喝道:“来人!枢密院的人何在!?去问问出兵诛叛的人选挑出来了没!”
    ***
    周弘殷听得宣州圩田被淹、堤坝塌方、百姓死伤无数,在此处暴跳如雷,几乎把上上下下一通乱骂,从先前同意郭保吉修圩田的,到出力出财的,有一个算一个。
    可距离皇城最近的御街之上,却也有人说着宣州圩田堤坝事。
    宣州堤坝塌、圩田被淹、百姓被困乃至淹死饿死,自然不可能是一瞬间、一日之中就发生的事情,而是循序渐进,早有征兆。
    最新的消息或许未必能传得那么快,可从宣州到得京城里头或行商或投亲,乃至避难的——尤其后者,却是并不在少数。
    众人既是来了,听得旁人说起宣州事时,少不得就要插几句嘴。
    滴水楼中,那茶博士正给客人倒茶,当中却有个笑嘻嘻的闲汉叫道:“伙计,同你那店家说说,咱家不如还是改个名罢?叫什么不好,偏生要叫什么滴水坊——怨不得今年老天爷滴水滴个不停,再下得两日,那水再涨一尺,我那房子也不用住了,叫我搬来你这一处学你倒茶罢了!”
    那茶博士呵呵陪笑,一旁却有人插道:“要我说,咱们京城算好了,虽是淹了几条街,究竟救得及时,也没出几条人命,我家中住了个客人是自宣州来的,听闻其中有个地方,半个县都给淹了,另又淹了许多圩田,还淹死了不少人,官府眼下都没功夫去管……”
    这人话刚说完,就有人忍不住问道:“宣州?那不是郭将军上回做官的地方吗?去岁听得不少人夸他圩田修得好,个个感恩戴德的,怎么?到的如今才晓得不对了?”
    又有人问道:“猴四,你家又不做住店买卖,怎么寻到租客的?”
    那猴四便道:“自家寻过来的,说是去看了几处客栈,价钱俱是太高,谁知正遇得我买了米面路过……”
    他说了两句,又有人问道:“而今郭将军……又出了宣州的事,只怕这回不能脱身了!”
    有人说,就有人驳。
    角落里忽然有一个人插嘴道:“我来时没听得说那郭监司主持的三县圩田出了什么事,倒是临县的新坝塌了,原还在修着,里头人都没来得及跑,一下子就砸死了八十多个,堤坝一垮,把后头新修的甜也给淹了……”
    此人一口的江南腔,说话又是十分笃定的样子,一下子就把满楼人的目光招了过来。
    郭保吉历年征战,不是平叛,就是保国,在民间声望极高,听得他出事,许多人都吊起了一颗心,此刻听得有消息,个个都把嘴巴闭上了,等他继续说。
    有人实在忍不住,好奇道:“果真不是郭监司造的圩田?”
    那人道:“你们离得远,自然不知道,我们当地人却是清楚得很,郭监司当初只造了三县圩田,所谓三县,是为宣县、清池……”他数了一遍,“此三县虽是郭监司主持,主事的人其实姓裴,我们当地人都叫他裴小官人,他爹是个有本事的,十分通晓水利,他也是我们那一处几百年难得出一个的人物——其余暂且不提,此人将堤坝、圩田造好,只一年一州田亩就增了百万亩……”
    这话一出,满楼都震惊了。
    有人忽的道:“是不是后来进得京,去司酒监那一个——听闻那隔槽法就是他同人造的,原是修圩田修出功劳才进的京……”
    此人话音未落,就被边上人瞪了一眼,忙讪讪闭了嘴,道:“先生请,先生继续……”
    先前那宣州人便又道:“此处三县如此厉害,百姓得了好处,当地当官的也有了政绩,谁人看得不眼红,左近就有不少当官的要仿着裴小官人造圩田……可人家裴小官人是什么出身,什么材料,什么脑子,他们又是什么货色,就在那一处胡乱捯饬,东挖一锹,西挖一铲子,搞得烂七八糟,好几个地方山底都挖出个大洞了……”
    “裴小官人管事的地方,一面修圩田,一面修堤坝,六分修堤,四分造圩田,我来时宣县那三处安安稳稳,明明雨水最多,可田亩、堤坝半点事都没有,唯有那后头看着别人吃油渣炒豆渣,自家也去跟着拱屎拱潲的,县中堤坝也好、圩田也好,有一个算一个,全出事了。”
    “我虽是出来得早,却是半路遇得同乡,听人说死了少说也有四五千人了,那几处做官的,正想着怎么脱罪呢!只这罪过如此大,哪里脱得开!少不得要上那狗头铡挨一刀!”
    他说到此处,忍不住叹道:“当真是造孽,听说眼下雨水还未停呢,不知死了多少人了,那灾县里头便是留了性命,若是田亩被淹,将来怕不也是个饿死……那些个狗官,都该杀!只盼真龙开眼才好!”
    此人说完,环顾四周,本以为会许多人附和,却不想满场沉默,竟是无一人接话,甚至不少人眼中还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半晌,才有一人道:“你自宣州来,虽是知道宣州的事,却不知道京城的事……”
    又转头问道:“苏先生怎的说?”
    边上就有个年纪大些的摇头道:“郭将军此时态势不好,怕是宣州那许多当官的正好得了个好借口——你等俱是京城人,见得也不少了……”他指了指天,“那一个那副样子,自怕逮不到错处,难得有现成的凑上来,管它真的假的,必定要先拿来用,这回多半郭将军要吃大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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