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事情做得十分细致,但凡信中提及的都已经寻到了结果,全数老老实实抄录下来,此时沈念禾对照来看,很快就列了一张单子出来,又把那等笨重、占地大的东西剔除,留下十多样小巧轻便的货品。
    沈念禾盘点了一下自己手里的资财,她收息主要源自两个部分,一是当日的《杜工部集》——此书虽然还在印制发卖,然则裴继安离开宣县之后,县衙自然不会再同他在时一般竭力运作,没有人盯着,又兼层层克扣,此时还送到沈念禾手里的分润其实已经为数不多,不过攒起来多多少少也算个意思,总共尚余十来金;
    第二样,也就是最得用的,乃是隔槽坊中的酒曲、酒水方子分润,她拿了从前沈家酒坊的酒方给人选用,每当有一人择用了,就能按数得银。这一项自每人手中所得其实极少,但是随着隔槽坊规模越大,最近几日已经颇为可观,按着隔槽坊送来的账目,上个月约莫有两百余金。
    除此之外,另有潘楼街这一处宅邸假山下头压着的金银,当日因为没有急用,是以并未起出来,眼下既然要去翔庆,她又有采买珍奇货物携带而行的打算,自然要全数取了来用。
    在宣县、京城时不能引人注目,可到了翔庆、高昌,她本意是要寻人,最便宜的方法,就是拿钱拿物来开道。
    她若是一人独行,倒是要审慎许多,可跟着大魏队伍,半点也不怕的。
    论起做生意,乃是自家老本行,虽然间隔多年,先前牛刀小试已是大有成效,之后能有什么结果,正待她施为。
    ***
    沈念禾正在认真盘算,裴继安却得了天子诏令,早早入了宫。
    明明今日是大朝会,然则周弘殷称病不出,太子周承佑因病不出,最后只好叫了御史中丞做主持。
    满朝文武在文德殿对着空荡荡的龙椅行大朝礼,后廷之中,裴继安则是跟着前头黄门一路绕行,很快进了福宁宫。
    他进宫时听得消息,据称今日天子抱恙,可等到立在周弘殷面前,却并不觉得天子比起往日有什么不同之处。
    周弘殷身体不好多年了,几乎日日咳嗽,又有腰腿伤、肩伤,今日不知是不是多了念想,倒比昨天看着要精神些。
    他见得裴继安进门,甚至不待对方行礼,已是问道:“朕昨日着人送去的书卷,你那一处看得如何了?”
    那一大箱子书,便是昼夜不休地快速翻阅,也不是三两天能看完的,更何况裴继安白天还在司酒监里头交接,只一夜功夫,哪里能看多少内容。
    然而裴继安却没有直言。
    周弘殷此时精神亢奋异常,双目炯炯,两眼里头尽是血丝,显然一夜未睡,此时向他说什么来不及看,再做解释,同引火烧身无益。
    裴继安有叔父在前做例,言行更为谨慎,先行了一礼,复才道:“回陛下,下官回府后彻夜翻阅宫中送来的文书,已是有些想法。”
    他观察天子神色,知道眼下只要是寻药相关事体,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对方都不会反对,于是抬头左右寻了一圈,见得不远处放了一扇屏风,那屏风上头正是西北舆图,便迈步走了过去,站在一旁,道:“龟兹沙漠占地甚广,那雪莲又非年年生在同一处地方,依臣所见,不如自厢军中选拔六百人,将人分为五十队,每队十人,分头而行,再设立一地做为集合,余下若干人手做好准备,一旦得了那雪莲,立时便送回京。”
    他指着舆图上高昌同龟兹之间的范围,再一路往下,转到黄头回纥属地,道:“夏州与我朝正在战时,其路不能通行,不如转从黄头回纥回来,只是此部与我朝相交并不频繁,关系也不过平平而已,为途中顺利,臣请陛下上次若干茶叶、生丝作为随行之物,另要佩上好兵器,若是路遇强徒,也好用来护卫……”
    裴继安一面指着那舆图上头的道路,一面把今次自己拟要经行的路线一一讲述,另又有需要什么武器,多少人,到得地方之后,又待要怎么在当地招募向导,打听行事,再如何用钱、物开道,用最为快捷的方式去寻雪莲。
    他所说提议,听来十分周全,从出发到回京,几乎样样细处都考虑到了,显然是回去之后用心下过力气钻研,甚至比起昨日周弘殷提出的各色想法,都更细致入微。
    周弘殷提出去寻雪莲,未尝没有赌运赌气的想法在,内心深处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坚信还是也抱有怀疑,然而此时听得裴继安一一细数将要如何行事,又待要如何送回,一时居然生出几分信服之心来。
    ——如果龟兹当真有雪莲,叫这裴家子去,怕是真有可能给自己带回来。
    一旦生出了这个念想,周弘殷看向裴继安时整个人的态度都有些变了,比起先前,又多了几分真正的赏识,道:“便按你所想,回去拟个章程出来,明日进宫给我审定。”
    又道:“你说要从厢军之中抽选兵卒,做什么不从禁军里头选调?难道禁军竟是比不得厢军?”
    裴继安道:“并非如此,厢军自然比不得禁军千挑万选,然则今次乃是去往龟兹,彼处气候干燥炎热,全不同于中原,禁军虽有十分力气,到得当地,若是水土不服,未必还能剩下三分,今次差事以‘快’为上,不能耽搁分毫,臣请调保安军,是为保安厢军泰半出自西北之地,想来去往龟兹更为适宜。”
    这话合情合理,便是周弘殷听了,也不得不夸一句“用心”。
    裴继安见他并未起疑,复又补道:“不过厢军虽然适应气候,却得请陛下自禁军同宫中挑几位将军、官人领头,臣下吏员出身,也不曾入得军营,只我一人,当时镇不住场面。”
    周弘殷听得越发满意。
    他欲要寻仙草的心思已经走火入魔,今次虽然用了裴继安,又哪里会将全部希望放在此人身上,其实另又安排数批人马北上,有两拨人甚至已经出发。
    然则众人虽然忠心,却不过领命而行,他分派什么,下头就做什么,比起裴继安这般得力,差距实在甚远。
    周弘殷忽然生出了些许悔意。
    虽然早知以裴继安出身同从前经历,必定不会是个庸碌的,可他毕竟不甚了解,倒有些浪费了。
    他点了点头,道:“朕自有安排。”
    就算裴继安不说,他也会让亲信同路而行,除却看着不要叫旁人动手脚,也是盯着裴继安的意思。
    毕竟是裴家人,再如何嘴巴说得好听,又没有领过兵,也要多做提防。
    裴继安又道:“臣请陛下定下领头之人后,再做兵卒挑选。”
    周弘殷却是摇了摇头,道:“等章程拟了出来,你拿朕的旨意,自去保安军挑人便是,不必等旁人。”
    天子信得过的,自然多是内侍。
    可能在皇帝面前出头的内侍能有几人?除却几个已经领差外出的,宫中其实不剩几个,况且还有用惯的不能外出,看来看去,能供挑选的余地极少。
    周弘殷只是多疑,欲要派个人去盯着裴继安并一众人等,并不是想让去的人拖后腿。
    内侍能有几分本事,他成日看着,自然知道,想了想,因怕裴继安有所保留,还特地示意道:“今次外出,你便是头领之人,宫中虽然也会有人去压场,遇事时你还是要多思多想。”
    又交代了一回,抓着裴继安就各色细项说了又说。
    他与旁人说事,下头俱是低眉顺眼,说什么就听什么,虽然顺从,可此事毕竟不同从前经历过的——天下间又有几人长生不老,起死回生过?是以周弘殷其实心中颇有几分不确定,见得众人反应,难免生出嫌弃:这你也说是,那你也应诺,你到底晓不晓得我说的是什么?
    可周弘殷同裴继安说事时,对方同他有来有往,说这个能接上,说那个也能应得了,甚至还会提出些许问题来,个个都问到点子上。
    两人就此讨论开来,到得后头,居然很有几分君臣相得的意思,周弘殷觉得有好几处地方都是这裴家子说得有道理,几乎要引为知己。
    裴继安天未亮就进宫,一日里头只饮了茶水,其余粒米未食,直直待到了晚上,幸而进宫前吃了些饱腹的,又仗着自己年纪轻,饿得过了也不觉得了,可周弘殷也跟着整日没有怎么吃东西,虽然中途膳食官进来提了好几回,被天子挥挥手驱了出去,也不敢多说什么。
    他见得天色渐晚,又揣度天家心思,觉得已是差不多到了火候,便问道:“旁的俱都好说,可取道黄头回纥,却是得多找几个通晓番语的官人同行才好。”
    说了黄头回纥之外,裴继安又点了三四种番语,道:“这几个部落都在去高昌途中,人口不少,分布也广,要是能与他们探问,说不定可以知道不少从前雪莲事——陛下昨日送来的回鹘文书,里头提到的那位食雪莲的商人便是粟特族人,只是据说他们一向十分排外,寻常人难以接近。”
    周弘殷有些意外,问道:“你还会读回鹘文?”
    他先前着人去查过裴继安,自然知道此人曾去边境行商,不过最多也就会说几句番语罢了,而昨日那本同雪莲相关的文书乃是由回鹘文写就,哪有那样容易看懂?
    回鹘语并不好学,鸿胪寺里头也只有寥寥数人能读能写,称得上精通的更是少之又少,短短一夜之间,这裴继安上哪里去寻人帮忙做译?
    “臣下哪里会这个,只是沈副使家的千金暂时住在臣家中,她略通梵语、回鹘语、鞑靼语,还能听懂高昌左近几个部落的方言,因一时找不到人来做译,臣便将那些字符拆开,请她帮忙识认几个,自己拼了内容出来。”
    裴继安句句都说得十分云淡风轻,可个个字都是在心中细细思量过的。
    周弘殷瞬间就上了勾,原本是靠在后头交椅上,此时一下子就将身体往前倾,问道:“你说那人,是沈轻云的女儿?”
    裴继安一口应是。
    沈轻云同冯芸有个女儿,后头去投了裴家人,这事情周弘殷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而已,此刻听来,倒是一下子来了兴致,道:“若是沈轻云同冯芸的女儿,应当很不同寻常人。”
    他顿了顿,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道:“朕原想着,上回黄头回纥来求我大魏下嫁贵女,当初我已是应了,后头特从宗室中选了一人出来,只一直在备嫁,此刻正是发嫁的良辰,正好让你等护卫而行,名正言顺领兵出发,既是有沈轻云的女儿会那许多番邦语,便叫她同行罢——翔庆事毕,正好顺去给她父母扫墓。”
    饶是裴继安原本就是做的这般打算,可见周弘殷毫不迟疑咬了自己设下的钩子,半点没有考虑过沈念禾一个功臣之女,年龄尚幼,又孤弱得很,如何受得住一路西行的风刀霜剑并行路之苦,居然连想都不想,甚至不过问本人意思,看本人情状能否抵抗得住,就这般轻易一句话,定了对方命运,还一副施恩的模样,那一股不平不忿之心,便直直冒了出来,好险没有压制住。
    等到出了宫,回得潘楼街,见到沈念禾坐在书房当中谢谢算算,十分兴致勃勃的样子,裴继安那愤懑之感更甚,只好咬牙忍了,进得门中,笑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沈念禾等他已久,忙道:“三哥,我欲要取了院子当中金银出来,去外头采买货品去往西边,你觉得合适不合适的?”
    她说完,又把列了半日的单子拿出来给裴继安看,先算了一回自己约莫有几个钱,匆忙换成铜钱能得多少,又分了几个不同的采买搭配,看着是一个铜板都不肯买剩下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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