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图醒来的时候,只觉得下半截身子钻心的疼,从腰到大腿,似乎被人用细针可着同一个地方用力狠扎一般,叫他连动弹都不能。
    他听到耳边有人惊喜叫道:“醒了!大夫,他醒了!”
    过了一会,有人挨了过来,掀起他身上盖着的被褥,又去探他的大腿。
    虽然尚在迷糊之间,谢图却已经有些惶恐起来,等到那人一开始使力,他便忍不住痛嚎出声,啊啊乱叫,叫了两下,一个没忍住,痛得又晕了过去。
    他人已昏迷,自然不知道那老大夫最终还是抬起了自己的腿,见得那腿间物什,对着边上的谢母摇头道:“已是不中用了。”
    谢母险些晕厥过去,好险提着一口气问道:“怎的会?秦大夫,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秦大夫叹了口气,道:“这不是碰伤,也不是折到,而是直接照着打的……”
    谢母皱眉道:“秦大夫,我们家老爷虽然不在,你却不能糊弄我!小图虽然挨了打,可只打的后头,况且后头都好好的,前头更是连伤都没有,怎么回不中用了……”
    秦大夫最怕听得这样的话。
    谢家乃是宣县的地头蛇,一旦盯着他找麻烦,实在没法甩开,他犹豫了一下,见得不远处的桌上摆了一盘子冻橘,便取了一个过来,拿了脚下药篓里的药杵,照着那橘子用力锤了几下。
    谢母平日里打丫头来手都不抖,此时却是半点不敢看,忙把头转去了一边。
    那秦大夫又取了小刀来,将冻橘切开,登时汁水横流,一眼就能看见被药杵用力击打的地方表皮虽是仍然完好,里头早已融烂。
    他道:“贵府公子根子看着是好的,里头却同这橙子一般,早已不中用了——押司也是衙门中人,这是怎的回事,必定比老夫更为清楚。”
    因担心对方纠缠不放,他还是开了两副方子,递与谢母。
    谢母拿着方子,心中尚怀希冀,问道:“是一副内服,一副外敷吗?”
    秦大夫摇头道:“上头那一副是给公子的,下头那一副却是夫人的……”
    他一面说,已是一面站起身来,道:“夫人务必以调养身体为上,莫要伤了身。”
    语毕,急急又交代了几句,连一刻都不肯多留,匆匆告辞了。
    秦大夫前脚才走,谢善后脚就回来了。
    谢母见得丈夫,犹如得了主心骨一般,连忙围了上去,责道:“你怎的此事才来!儿子……儿子他……”
    谢善路上已是听得人把来龙去脉都说了,此时也是面色凝重,见得妻子垂泪不已,也不忙先安慰,当先就问道:“那逆子何在?伤得如何?”
    他脑子清楚得很。
    这一回全是儿子惹出来的祸事,当日自己厚着一张老脸去找裴继安的时候,回来还特地交代过,当时还应得好好的,谁知去得地方,也不想想主持此事的乃是郭保吉,还当人人同彭莽那病猫一般,敢如此乱来!
    须知那郭保吉行伍出身,心狠手辣,哪里是轻易能得罪的!
    听闻这逆子居然还同那郭监司的次子打了一架!
    事情闹成这样,郭保吉在这江南西路一天,不但儿子再难有出头之日,便是自己这个做爹的,少不得也要被牵连几分。
    如果不是谢家只有这一根独苗,而自己不过是个小押司,连直接去那郭保吉面前赔罪的面子都够不上,谢善甚至想把这个不长进东西押去宣州城里头一路跪到郭府门口。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叫那郭监司晓得谢家不是有意为之,便能有一线生机。
    不过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幸好那郭保吉最多再留个一年两年,等人走了,总能喘过气来。
    谢善来时这一路,已是把怎么叫儿子先回家休养,将来再给他安排一个什么差遣都想好了。
    只是耽搁了这两三年,又有不太好的名声,将来欲要再进一步,就没能那么容易了。
    谢母脸上全是泪,哭着把儿子的情况同丈夫说了,又把那两副开的药方取了过来,最后哭道:“若是图儿当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谢家又怎么办才好!”
    饶是谢善经过许多事,乍然一听,也是一阵天旋地转。
    人生三大苦,最怕老年丧子。
    他这儿子虽然没丧,却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了。
    谢图同头一任妻子尚未有后,今次绝了生育可能,谢家一脉,便就此断了根。
    这可如何是好??
    到得这个时候,谢善也再顾不得那许多,叫人把宣县中的老大夫都请了过来,又去请宣州的。
    宣州的如若请不动,就多给银钱,宣县的如果叫不动,从衙门叫人去逮也要逮过来。
    一时谢府里头鸡飞狗跳。
    那秦大夫回得医馆,连东西都不敢收拾,当即捡了几样金银细软,同东家告了假,只说家中有事,转头就走了、
    他倒是聪明,可怜宣县其他那些个大夫,稍有些名气的都被强行拖了去谢府,治不好就不给走。
    小公厅里头当日打人的乃是郭保吉亲信,军营出身,打人那是吃饭的手艺,因得了上头意思,打起来甚是巧妙。
    虽然那谢图无论腿也好、脚也罢,乃至那差一半才够二两的肉,看上去都完好无损,可实际上里头早已被打烂,就算将来好了,走起路来也是瘸的,那东西更是再无中用可能。
    ——连郭家二公子的“便宜”都敢占,如此腌臜之物,还留来作甚?!
    打成这样,实在大罗神仙都难救。
    大夫们再被关着也没用,众人商议一阵,实在没有办法,倒是有聪明的跑去同谢善道:“谢押司,贵公子这一处再难好转,不过却也不是没有法子——男子七十尚能有育,押司今岁才五十几许,雄风再起,未必不行啊!”
    谢善无可奈何,只好依言而行。
    他能再生,谢母却已经过了年龄,不能再有子息,从外人嘴里听到了当日情况,又听得儿子一番哭诉之后,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郭保吉乃是一地监司,郭向北是监司的儿子,自然动他们不得,谢母就教唆丈夫道:“此事全是裴继安同那姓沈的两人所致,你从前总说裴三好打发,却不知道你不把他看在眼里,他却时时想要算计你——眼下出了这一档子事想,若非他在后头吹风打边鼓,图儿又怎么回如此?”
    又骂沈念禾:“倒了八辈子霉的扫把精,早知当日就不动那心思去娶她!”
    谢善虽也觉得太过凑巧,却不觉得此事同裴继安有什么关系,也懒得理会妻子在此处胡言乱语,只想着等风头过了,自己先韬光养晦一番。
    谁知道从此时起,不知为何,谢家在宣县就不断遇得许多问题。
    一时是家中的铺子莫名其妙被人针对,生意一落千丈,一时是修了圩田之后,左右邻田都没事,偏就他们那一片不在水源边上,佃户们怨声载道,一个个不肯给这一家做事,纷纷要辞去,哪怕多给工钱也不肯留。
    一时是彭莽调职以后,新来的知县喜欢任用新人,提拔起另一系,打压谢家,一时又是莫名其妙冒出许多人说那谢善从前占了自己产业,或是打官司时同自己所要好处云云。
    一来二去,短短十余年,谢善这一门扎根宣县多年的人家就此日渐衰落,再不复从前,而那谢图性格本来就暴躁得很,过得两个多月,伤虽然好了,那右腿却是果然瘸了,得知自己再不能有后,半点不能接受,越发变得性格乖张,后头因在街头闹事,半夜被人套了麻袋溺在河里,呛得半死,自此受了惊吓,没多久就去了。
    市井中有人通传,说这是那谢图从前做过太多欺男霸女之事,被苦主家人找上门来了,才有此报应。
    此时后话,表过不提。
    ***
    再说这一回遇得谢图的事情,出得库房之后,那裴继安却转头就问谢处耘道:“你沈妹妹在哪一处?”
    谢处耘忙道:“回公厅了,方才便是她着人来找我!”
    又把事情交代了一回。
    原来先前是沈念禾在门口遇得一个人,说那人相貌有些眼熟,似乎这一向时常窥视自己,便着人把几个卸货的小工一一分得开来,讯问一番。
    众人没个准备,个个的回话牛头不对马嘴,很快露了馅,才叫谢处耘知道原来里头出了事,又因郭保吉正在,更是麻烦,连忙把人带了进去。
    裴继安听得眉头大皱,细细问了几个问题,又吩咐了几句,道:“今次事情过了,库房此处便要开始守得紧些。”
    他分派了一回,待到送走郭保吉,就把事情留给谢处耘去办,自己却转头回得小公厅,把沈念禾叫进了自己房里。
    沈念禾见他这一次回得来面色十分严肃,像是事有不谐的样子,也有些进展,连忙问道:“三哥,可是那里头出了什么事?郭姑娘没事吧?”
    裴继安摇了摇头,也不说里头的事情,只指了与自己相面的一张交椅,道:“你坐。”
    沈念禾见得他这般反应,一时也有些不安,因摸不准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好依言坐了下来,仰头又去看裴继安,问道:“三哥,究竟怎么了?”
    裴继安便道:“我听处耘说,你今日在库房门口见得一个男子,近日时常窥视你,这是怎么回事?”
    沈念禾原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听得这一问,登时松了口气,面上也露出笑来,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最近总觉得有人好像在偷偷看我,刻意去找,又找不到究竟是谁,正好今天早间凑巧见到了一个……”
    把自己早间来得这间屋子,如何觉出不对,又取了铜镜,恰好看到镜子里头人影,本想要等一等再做跟进,谁知正好从库房里出来就又见了他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她自觉处理得并没有什么问题,是以说到最后,还笑道:“我原想着要等再过几日,查得清楚才把人捉了细问,谁知就有这么凑巧,偏在库房门口遇到他……”
    沈念禾还要继续说,却见对面裴继安的连越发难看,登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却是立刻就住了嘴,不敢再说,只轻声问道:“三哥,你怎么了?”
    裴继安按下心中怒火,问道:“你知道自己被人窥视,为何不同我说?”
    纵然竭力压制,他的语气里还是带着几分质问。
    沈念禾这才有些后知后觉起来,隐隐发现好像有些不对劲,却是辩解道:“只是猜测,毕竟没有证据,况且我日日进出都有人陪着,也不会遇得什么不妥……”
    裴继安问道:“从前便罢了,今日都在那铜镜里见得人了,你不同我说,转身却往外头走了,这又是什么缘故?”
    沈念禾一时语塞。
    早间她见得镜子里头的人脸时,却是就在这裴三哥边上,两人不过距离两步,当真要说,不过张张嘴的事情罢了。
    可不知为何,她始终觉得这是自己的事情,与旁人无关,是以想也不想就走了出去。
    裴继安见她不说话,也不再逼问,而是疲惫地叹了口气,问道:“你来宣县这半年,我待你如何?”
    语气之中,竟是带了淡淡的失望。
    算旁的事情,银钱也好、账目也罢,沈念禾都半点发憷,可见得裴继安在此处同自己算感情,她一下子就着慌起来,连忙道:“三哥待我比同真的妹妹一般照顾——寻常便是亲兄长也难有如此的。”
    她话说得十分真诚,只觉得全是自肺腑而言。
    平心而论,裴继安做兄长,当真挑不出半点毛病来,衣食住行,样样都照管到,乃至沈念禾房中的桌案都是他帮着整理的,世间有几个哥哥能做到这个份上?
    沈念禾话一落音,裴继安的面上却是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道:“我把你当至亲一般,本以为人心同人心,处久了都有感情,却不知道自己乃是一厢情愿——你其实仍旧把我当做外人罢?”
    这一句话如同一记响雷,重重打在了沈念禾的心上。
    她欲要反驳,可嘴巴都张开了,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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