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继安站在门边等了好一会,听得赵、李两个账房磨磨蹭蹭的,锁个门都要锁半天,转头又见外头虽然只是些细雨,风却挺大,恰巧这屋子里好几张桌子都摆放在窗边,桌案上的文书都还摊开着,眼见就要给透窗而入的雨水打湿了。
    他索性走得近了,待要伸手去关窗户,却不想才把手伸出去,余光一瞥,却见此处窗户朝向外头院子,不远不近的地方正正对着大门,而那大门处站着一人,素衣素裙,半侧着身子,却是沈念禾。
    她好似等得有些无聊,就把手探出去接雨水,先接右手,又接左手,一面玩水,脸上还一面笑,同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可仔细去看,那眉眼间又隐隐含着几丝愁思。
    裴继安远远看着她玩雨玩水,忍不住就跟着微微笑了起来,心中愉悦得很,只笑过之后,见得她那眉宇间的神色,又不由得为之一叹,心中暗暗有些难受。
    ——是想母亲,还是想父亲?
    怎的过了这么久,那沈轻云的消息还没传出来?
    然则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一时之间,裴继安竟是有些踌躇起来,拿不准自己是想叫那消息传出来,还是不想叫那消息传出来。
    若是叫念禾知道了父亲下场,必定难受得很,可若是不叫她知道,又日日想着,担忧得厉害。
    不过再一想,还不如消息早点落定,叫她安心住得下来,那生脓的伤口早一日戳破了,上了药,才能早一日好转。
    届时自己好生劝一劝,最好要圩田修好才知道,这样他也能叫他腾出更多时间来,不然连在边上陪着都做不到。
    裴继安就站在此处看着沈念禾发怔,脑子里想了一百零八种如何劝慰的话术,正话怎的说,反话怎么说,侧面劝怎么劝,直接劝怎么劝。
    他又在心中暗暗把对方爱吃的东西从头到尾数了一遍,头一日吃什么,第二日吃什么,连着把十天里的吃食都安排好了,又还另补了几样难做的新菜——这一位最挑食,平常遇得不喜欢的都不爱下箸,难受的时候,估计更吃不下了。
    吃的想到一半,又想玩的。
    他木工倒还不错,可以做点九连环什么的,只是怕是做出来了她也没心情去看,倒不如带出去散散心。
    如若是夏日,那清池县中好似有好大荷花湖,同去瞧一瞧,另有夏日冷泉——只是她有些体虚,好容易才恢复了些,还是不要去激那一股寒气。
    裴继安想了这样,又想那样,想到后头,心中已是有了些底气,觉得多上点心,未必劝不回来,这才松了口气,再看那沈念禾抬头看天,探脚踩水的样子,面上也跟着重新带出笑来。
    他回过神,才要把窗关了,低头却瞥见窗台上也不知被谁摆了一把抚州铜镜,足有两个巴掌大,光面朝上,磨得十分光亮,柄处正正挡着关窗户,刚要拿开,只见得那镜面里映出一张脸来。
    那张脸明明是他自己,可看着竟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熟悉在五官,陌生却陌生在表情。
    那脸上嘴角含笑,眼神温存,是他从来没在自己身上见过,却在父亲身上见过的表情。
    裴继安的心开始一下一下重重地跳,脚下就像是被人钉了钉子似的,立在原地,连动都不知道怎么动,一手还挨着那铜镜,另一只手拉着窗,也不知道当要怎么动作,甚至有一瞬间,整个人都木了。
    他一颗心凉飕飕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紧张之余,又是难受,难受之外,又带一点酸涩,其中还夹着一点莫名的甜,可还没待尝出多少甜味来,苦味又往舌尖上翻涌。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自己是个什么意思,脑子里是个什么想法。
    好似自己都不像自己了一般。
    他站在原地半晌,恰巧遇得这屋子里的人从外头回来,那两个把门一推,抬头就见裴继安站在里头,俱是唬了一跳,一个机灵些,连忙解释道:“裴官人可是找我有事?我方才是解手去了……”
    另一个又问道:“裴官人有无什么分派?”
    裴继安摇了摇头,被人这般一打岔,倒是恢复了几分往日镇定,转头一看,没听得外头动静,猜那李、赵两个账房早走了,这才记起来自己进来是做什么的,于是从容把窗关了,道:“无事,我看风雨甚大,怕把桌上的宗卷打湿,顺手进来关窗罢了——时辰不早,你们也早些回吧。”
    他一面说,一面往自己公厅走,做出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等走到边上,推门就要进去,可不知为何,那门却悍然不动。
    裴继安这才惊觉自己居然忘了开锁。
    他伸手去袖子里寻钥匙,找了好一会,袖袋里还是空荡荡的,正想着是不是半路落到哪一处了,一抬手,忽然发觉左掌心里捏着一柄东西,已是被捂得发热。
    这钥匙什么时候掏出来的?
    他把钥匙对着锁开了许久,开来开去,都塞不进去,好容易定了定神,才发现原来是走错了一间厢房——自己的公厅还要往里头走。
    连锁也认错了。
    等到终于找对了门,开了锁,又在里头寻了蓑衣出来,他才渐渐恢复了往日行状,顺利把门锁好,提着蓑衣就往外走。
    沈念禾在门口等了老半天,终于把他盼了出来,倒也没想太多,只有些心虚,问道:“有件蓑衣上回好似是我乱放的,是不是塞在哪一处不好找的地方,倒叫三哥寻了半日……”
    同往常一般,不管是什么事,都要十分乖觉地抢着提前认错。
    同样的话,裴继安从前只觉得这沈妹妹懂事又听话,可此时再来看了,却是有些发酸,越看越觉得这做法见外极了,叫人心里有些憋闷,好似一口气怎么都喘不顺。
    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应当,便硬压了回去,强作淡定道:“蓑衣好找得很,只是我顺手关了几间房的窗户,这才到得现在。”
    一面说,一面却是忍不住去看她的眼睛,看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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