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继安道:“你还记不记得回来时见的那丹阳湖田?”
    自京城回宣县,进得江南东路境内,一路多有小湖大泊,又有许多被袒露在外的荒地,当时过了咸保,裴继安还说不远处有一唤作“丹阳湖田”的,曾经充作前朝妃嫔脂粉田。
    只是由于后头水文变迁,田亩被冲毁,再不能栽种粮谷,到得如今,已是荒废了近百年。
    听得是“湖田”,沈念禾再低头看手中图绘,就慢慢有了感觉。图上所绘左边乃是两山夹一河,水势由西南向东北,河中南处有缓坡,再往东则是积沙成脊,继而绘有椭圆形状的大湖泊。
    再看那算式,当中有圩高、基宽、水门宽、高、厚度等等,各列其式,又有平剖示意图,十分繁复。
    沈念禾看得半懂不懂,虽是下边列的算式一一前套,步骤俱都写得极为清楚,照着核算也不难,然则总是放不下心,便拿着那纸去问裴继安,道:“三哥,此处设有水闸,前进后出,只我却看不明白,为什么进水处以二百步为计,出水处却只有五十步?”
    裴继安指着前头一处地方道:“此处设有复堤,水先越复堤再入江,作为缓冲之处……”
    又同她一项一项解释此处是什么用处,彼处为何这般设置,详详细细,耐心异常。
    沈念禾不懂水利之事,可听他说了一遍之后,再看手中图纸,便再不似起先懵懂,已是能提出问题来,便又就这其中细节发了好几个问。
    裴继安毫无不耐之色,一面说,一面取了手边的笔,沾墨写画,同她由浅而深细细剖析。
    两人先是一人站,一人坐,后头已是改为裴继安站起来,叫沈念禾坐在位子上。
    沈念禾听了一会,只觉得此举甚是不对,左右寻了一圈,见得角落处有一张小几子,忙拖了过来,道:“三哥也坐。”
    此时就变得两人一齐平平坐了。
    那纸张并不大,上头的图绘虽然清楚,还用文字做了标注,可不凑近了看,实在瞧不清,然则沈念禾一心想着要回报,觉得裴三哥实在忙得很,像复核数据这样的小事,如果能帮得上忙,还是最好要搭把手,是以哪怕并不感兴趣,还是强逼着自己认认真真听。
    至于裴继安,又以为这沈妹妹竟是对屯田之事感兴趣,既是她想要听,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敷衍过去。
    两人一个说,一个听,一个提问,一个回答,凑着一张桌案,你递我拿,看着同一张不到一尺见方的纸,用着同一杆羊毫笔,俱都十分用心,越说越投入,又因彼此之间早无半点防备,便全忘了男女之别,自然不免越挨越近。
    谢处耘坐在一旁,先前还刺了沈念禾一句,结果对方压根没有理会不说,最后还是自家三哥把话砸了回来,早已是十分不满,后头听得沈念禾问话,问的都是屯田水利之事,莫说寻常女子哪里知道这等事情,便是平常衙门里的差吏,都未必有知道的——就是自己这样当了几个月差的聪明人,还不是全懂呢!
    他一肚子的嘲讽就要出口,偏生身边那两个你说我回,聊得起劲得很,好似这屋子里一男一女,全无旁的活物在一般,叫他实在异常不高兴,只是当着裴继安的面,毕竟不好闹脾气,只好把手中书卷翻得噼里啪啦作响,纸都要被他打成碎糨子,又去用力把屁股下头的椅子挪来挪去,弄出响声来,又把墨块敲啊打啊的,好似在看里头是不是有裂缝。
    可即便是这样,旁边两个竟是还能全不理会他!
    谢处耘气得肺都要炸了。
    他知道不能硬来,否则肯定会被教训,想了想,决定“智取”,便做一副有事出去的模样,在外头绕了一圈,复才重新回得来,也不进去,只站在门口叫沈念禾道:“我听得婶娘在外头喊你!”
    说完之后,转头就走了。
    沈念禾“啊”了一声,终于想起来自己今次是来给两人看料子的,忙道:“三哥快些选一选,怕是婶娘那一处在催了。”
    裴继安却是对自己的穿着浑不在意,把手中笔杆放会笔托上,随口道:“你给我随便拿几样就是——上回做的斗笠配色就很好。”
    沈念禾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三哥这是看着我的针线活太差,就算是昧着良心也夸不下口,是以只好来夸我的眼光了吗?”
    裴继安便也跟着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却是并不着急回话,而是把上半身朝着后头仰了仰,仔细看了沈念禾好一会儿,复才柔声道:“确实很好看。”
    他看得很是仔细,那看法却并非打量,眼睛里是纯粹的欣赏,除此之外,还有几分温柔的包容,看完之后,还要夸一句好看,若是接上前头的话,应当是算在夸沈念禾的穿着眼光,可和着他那语气同微笑,却又仿佛在夸人。
    被他这样真心夸了一回,叫沈念禾心都跳得快了些,环顾左右,这才发现谢处耘并不在,眼下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便抿了抿嘴,笑道:“我可不帮三哥选,若是选得不好,将来你要怪我的!”
    语毕,又道:“我先去找婶娘,三哥同谢二哥慢慢挑罢,这屯田的图绘并算法我大概已是懂了些,一会回来再同你一起复核算式。”
    口中说着,果然出得门去。
    裴继安看着她转身往外走,嘴上虽然没有说话,眼中的笑意却是更深了,低头先看了两人写的几张纸,也不再去管,却是转去慢慢看起桌案边上篮子里的布料来。
    而另一头,沈念禾甫一出的门,才走进院子没两步,就见自己房间外头站着一个人。
    那人还未等她走近,便低声抱怨道:“蠢蛋,怎的出来得这么慢!”
    竟是谢处耘。
    沈念禾有些吃惊,奇道:“谢二哥,大半夜的,外头这么冷,你不去屋子里,站在这里做什么?”
    谢处耘没好气地道:“做什么?你这脑子是属王八的吗,这么蠢?!自然是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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