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见他一直盯着桌面,便解释道:“郭家老大同他妹妹带了不少东西过来,除却给处耘的,另有些说是给念禾补养身体。”
    裴继安听着觉得不对,道:“他二人来此处做什么?”
    郑氏便把白日间的事情说了,沈念禾也就着将那郭东娘给的荷包打开,从里头取出三四个铜钱大小的金珠来,又道:“郭家那一位姐姐说是极爱杜工部的文章,叫我等公使库的书印好了,帮着留十部,要去送予友人。”
    裴继安听得谢处耘说过,郭家那一位继姐自小只爱舞刀弄枪,于读书一事上从来只是敷衍,背个《声律启蒙》都拖到七八岁还磕磕巴巴的,同她那弟弟一个德行,甚时爱什么杜工部文章了。
    再一说,自来只听过爱杜工部诗,少见有爱其文的——流传来下的统共都没两篇,爱个屁啊!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裴继安道:“毕竟是个外人,不好乱收他家东西——那郭安南不是还有恩于你?哪有得人施恩,还收人东西的道理。”
    沈念禾应道:“当时就要还,只是那两位都不肯收。”
    送都送了,自然不可能收回去。
    裴继安想了想,道:“罢了,我准备些旁的东西做回礼罢。”一面说,一面上前去收桌子。
    盒子里的燕窝品质其实不错,只是显然并没有挑掉窝丝中乱岔的脏毛,那外头包的也是写着铺子名字的纸,同从前郭家库房里拿来的全不相同,一看就是在路边铺子里买的。
    不从家里拿,想来是不愿意让人知道。
    郭保吉必定是收到了自己去信的,不然郭安南也不会带着妹妹过来,那这举动是要瞒着谁,就昭然若揭了。
    怨不得儿子已经出了门,廖容娘那一头还没有半点动静。
    裴继安心中了然,不过毕竟是旁人的家务,他并不打算去管,便指了指自己放在桌边的一个包袱,同郑氏并沈念禾道:“冬日赶路不比寻常,我叫人帮忙做了羊皮靴,你二人且去试试。”
    试鞋子并不费什么功夫。
    靴子是小短靴,恰好到沈念禾的脚踝上头一寸,鞋底很厚,却又很软,羊皮是硝过又反复鞣制的,密不透风,看着干净得很,穿在脚上也非常舒服,重点是尺寸并无半点不合,仿佛是照着脚的大小做的一样。
    沈念禾从前锦衣玉食,光是冬日穿的皮靴都难以计数,其中除却常见的羊皮、牛皮,还有不少稀罕皮制的靴子,俱是价值不菲,可她穿到脚上也不觉得有什么。
    等到换到了此时此地,日子甚是简朴,人的选择也变得少了之后,不知是不是错觉,不过一双寻常的羊皮靴,她踩在地上走了几圈,竟是觉得比以往穿过的都舒服,不由得生出几分满足感来,忙穿得出来外堂。
    裴继安就含笑看着她在面前走来走去,一双脚小小的,踢踢跳跳,十分得趣,比起从前温柔懂事的模样,这才真正像个正当年华的顽皮少女。
    他柔声问道:“皮子够不够软?”
    沈念禾连忙点头道:“很舒服!尺寸也合适!叫三哥破费了。”
    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便是脸上也笑吟吟,显然是真喜欢,而不是说的面子话。
    送的东西被人喜欢,有时候送的人会比收的人更高兴。
    裴继安微笑道:“一双靴子能值多少钱?况且你这一双也不费什么皮子——比婶娘那边用的皮子还少了小一半。”
    一时郑氏也出得来,边踩边走,笑道:“好合适,穿着也好看。”
    又问裴继安道:“是你自己鞣的皮子罢?”
    裴继安只笑了笑,不置可否。
    ***
    屋子里三人其乐融融,外头的郭氏兄妹却又是另一番场景。
    郭东娘不爱坐马车,大冷的天,却是执意要与长兄并肩骑马而行。
    她一走出巷子,就再忍不住焦急,扯着缰绳往一旁拉,挨着郭安南道:“哥,好端端的,做什么弄得这样麻烦,还特叫我说什么买书——你又不是不晓得,那十部书领得回家,摆在我房中也是生虫长霉的下场!”
    又道:“你哪里来的那许多金珠子?”
    郭安南不愿多说,只道:“你平日里若有空,寻了机会,与方才那沈家姑娘多多来往,看着能不能帮着留心照顾一番。”
    郭东娘听得不对,心中唬了一跳,也不敢大声嚷嚷,连忙压低声音道:“哥,你这是什么意思?那是良家女子,又是裴家远亲,年纪还小,你可不能乱来!”
    在她眼中,郭安南已是过了十九,青春慕少艾,那名叫沈念禾的虽然看上去有些瘦弱,可举止、谈吐俱是讨喜得很,况且五官虽然并未完全长开,仔细打量了,已是个美人胚子,被一向在粗莽男人堆里长大的长兄看上了,纵然意外,也不算出奇。
    可郭安南身为郭府的嫡长子,负有众人期许,是不可能娶这样一个平民之女为妻的,更莫说对方还是父母双亡,家无长物的景况。
    兄妹十余年,郭东娘自然知道长兄为人稳重,又素来懂得权衡利弊,轻易不会冲动行事,更不会逆势而为。
    既如此,那姓沈的姑娘只能做个情人了。
    她深觉不妥,立时就反对起来。
    郭安南一愣,连忙四下环顾,见得无人跟在左近,复才松了口气,继而有些哭笑不得,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只是看她十分可怜,孤身流落异地,又无人来往,身上更无资财,叫你帮着照看一回罢了!”
    这话实在没有说服力。
    郭东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城中的济民院里头自有许多妇孺,全是十分可怜的流民,也孤身流落异地,身上无钱无米——怎的不见你叫我去照看一回?”
    郭安南无奈道:“流民自有济民院打点。”
    郭东娘哼道:“那沈念禾也有裴家三哥一门照料,吃饱穿暖的,我看她过得并无什么不好。”
    郭安南只得道:“你还记不记得她姓什么?”
    郭东娘皱眉道:“姓沈啊——我又不是傻子,哥,你什么话不能直说?拐弯抹角的,好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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