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谨欢回去睡了一觉,迷迷糊糊时,感觉有人在叫她,然后她被人扶了起来,苦涩的药进入味蕾时,她有一瞬间的清醒,看着那道凌厉的双眸里始终含着一抹担心,她喃喃道:“不要担心,我睡一觉就好。”
    她真的需要睡一觉,需要补充一点能量,然后才能有力气去走接下来的路。命运中的生死离别,比她想象中来得早,她曾经还幻想过,自己60岁的时候推着白发苍苍的妈妈去周游世界,让世界的每个角落都留下她们的脚印。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梦想虽美,却已经永不可能实现了。
    喝完药睡下去时,她不可避免的还是流泪了。从知道妈妈是脑癌晚期时,她每每想起,都会无助的哭泣,仿佛除了哭,她什么也不会了。
    她发誓,她真的不想哭,可是身体里仿佛有源源不断的泪水,要借着这一次流尽。慕岩将药碗放在旁边,看她眼角不断涌出的眼泪,心痛的伸手去擦,他的手指是凉的,她的眼泪是热,那一瞬间,似乎烫到了他的心。
    他瑟缩了一下,第一次不敢去触碰她的泪。他弯腰给她掖好被子,转身出去了。
    卢谨欢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当她醒来,天色已近黄昏。初冬的落日别有一番风味,风景尚好,只是近黄昏。她看着看着,眼泪再次涌了上来。
    她眨了眨眼睛,迅速起床,收拾好自己,她给秦知礼打了电话,简短的说了沈洁的情况,并且让她帮她请一个月的假。秦知礼十分忧心,她说:“欢欢,我马上去医院陪你。”
    好朋友之间,有时候心有灵犀的连多余的话都不用说,就会明白对方的心情。卢谨欢对着电话笑了笑,“知礼,不用了,她精神不太好,我想抓紧最后的时机陪她。”
    秦知礼最后叹了一声,说:“那好吧,如果你需要我,随时打电话来,我一定马上赶到。”
    卢谨欢挂了电话,在原地怔忡的站了一会儿,才往楼下走去。客厅里没有慕岩的身影,厨房里似乎饨着什么,飘出一股让人食指大动的香味,她走过去,就见到有人蹲在垃圾桶旁边剥蒜。
    如此温馨的一幕,让她差点又要流下泪来。剥蒜的男人似乎察觉到眼前的黑影,他抬起头来,看到卢谨欢时怔了怔,随即微笑,“睡得好吗?”
    她冲过去,也不顾他满手的蒜味,扑进他怀里,她何德何能,让他对她情深至此?
    慕岩有一秒的恍然与手足无措,随后微笑接受她难得的投怀送抱,“慕岩,谢谢你。”
    “好端端的,又说这么生疏的话,其实我最想听到的,永远只有那三个字。不如今后你被我感动了,你就用那三个字来代替?”他痞痞的笑,想活络一下气氛。
    她羞涩的缩在他怀里当鸵鸟,她何尝不知道他喜欢听哪三个字,只是好话不言多。她推开他,说:“我饿了,我想吃饭。”
    “一会儿就好。”
    吃完饭,慕岩有事需要去公司,把卢谨欢送到医院外面,他亲了亲她的额头,说:“我忙完了就过来接你。”
    她点点头,目送他离开。转身进医院时,她看到了一楼大厅静静站立的卫钰。她的脚步僵了一下,像没看到他一般迅速往里面走,与他擦肩而过时,他抓住了她的手腕。
    “欢欢,我们谈谈。”卫钰几乎是哀求的姿态。
    卢谨欢甩开他的手,冷冷的看着他,“我们没什么好谈的。”说完转身往电梯方向走去,她不是不心痛的,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告诉她,让她变成了一个傻瓜,任命运摆布。
    卫钰没有再追,她冷漠的样子刺疼了他的心,他害怕会听到她绝决的话。他看着她走近电梯,连看都不曾再看他一眼,他仿若被世界遗弃了一般,身影单薄。
    卢谨欢去了病房,沈洁刚醒,精神很好,她乖乖的吃下小雨给她喂下的药,一点抗拒都没有。刚咽下药,她就看到推门而入的卢谨欢,她笑着招手让她过去。
    看见她明显憔悴了,她很心疼。“宝宝,到妈妈这里来。”
    有多久,她没有再这样亲昵的喊她宝宝,那一刻,她眼眶又湿润了。她是个十分坚强的人,即使痛也不会吭一声,可是近来,她总也控制不住软弱。
    “妈妈,慕岩给您饨了些鸡汤,您喝一点吧。”她淡定的走过去,将鸡汤倒在准备好的骨瓷碗里,晶莹的鸡汤,飘着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沈洁吃了许多,她的脸被空调的热气吹得红扑扑的,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心满意足的安然。
    小雨去洗碗筷去了,卢谨欢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拉着她的手,轻轻道:“妈妈,您一定要好起来,我们还有许多地方没去,还有许多愿望没有实现,您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这是第一次,她将她的担忧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她害怕独自一个人,害怕独自去面对那些没有她的未来。她会像一朵无根的蒲公英,再也找不到安定。
    沈洁抚着她的脸,她的承诺苍白无力,可依然道:“傻宝宝,妈妈不会离开你,即使妈妈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也会看着你,不要难过,好吗?”
    她的眼泪就大滴大滴的砸落下来,滴落在沈洁的手背上,她觉得那眼泪很烫很烫,仿佛要将她的手融化了一般。“妈妈,求求你,不要这样,我们做手术,他们会救活你的。你不要放弃。”
    “宝宝,妈妈累了。”沈洁闭上眼睛,眼泪流淌了一脸,她也没有擦,她继续说:“妈妈累了很久很久了,早就想休息了,这么多年,若不是放心不下你,我早就死在了那场车祸里。宝宝,你忍心让妈妈再累下去么?”
    “呜呜呜。”她埋在她的手掌心上,放肆的哭出声来。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无助过,她留不住她,看着她的生命在渐渐消失,她却无力阻止。
    沈洁同样痛心,她最怕的就是女儿的哭声,这么多年来,她宁愿躲在墙角哭,也不愿意当着她的面宣泄她的悲伤。她是那么内敛又敏感的孩子,她以为她的爱能够抚平她内心的创伤,可是她发现,她活着一日就会成为她的拖累。
    七年前,她完全有希望治愈自己的病,可是她任性的选择隐瞒所有人。她累了,真的累了,这个世界,让她再多活一秒都会觉得难以呼吸。
    可是她仍扛过了七个年头,两千多个日夜,疼痛如蚁在食,她让自己记住这痛,记住,下辈子再也不要这样痛。
    “宝宝,你理解妈妈吗?你的人生需要你自己去走,妈妈不能够陪你一辈子,妈妈老了,走不动了,你就成全我一次,好吗?”
    她最爱的人,请她放她去死。那种痛无法用语言形容,她除了哭还是哭,没有别的办法,连哀求都不能。因为她已经是那么的累了,那么的痛苦了,她忍心自私的让她继续痛下去吗?
    她哭得声嘶力竭,最后丢开她的手跑了出去,她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天台上,呼吸紧得让她快要窒息。她趴在栏杆上,放声大哭起来。
    老天,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我刚刚才得到一点幸福,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继续幸福下去?如果这是你对我幸福的惩罚,那么请你收回去,我不要了,我只要妈妈,我只要妈妈。
    卫钰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着她哀恸的痛哭失声,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这么绝望,那种绝望深入到他的骨髓里,让他无能为力。
    他慢慢走过去,将蹲在墙角的她拉起来拥进怀里,学着沈洁的称呼,说:“宝宝,不哭,就算失去全世界,你也还有我在身边。”
    “你这个骗子,你这个骗子。”她疯狂捶打着他的胸,说什么就算失去全世界,他也在她身边。在她无助的那些日夜,在她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那些日子,他在哪里?他不在不在。
    卫钰心口一阵疼痛,不是因为她的捶打,而是那种让他无所适从的愧疚。他们都自以为是的瞒着她,以为这样她就可以让她少痛苦一点,他错了,沈洁也错了。
    无论这件事来得多迟,她注定会痛苦。而如果再早一点,或许结果不会是这样惨烈。
    “对不起,对不起。”他死死的搂着她,不让她挣脱。也许只有这一刻,他才可以放下一切来拥抱她。他知道自己的怀抱再也温暖不了她,可是他需要她的怀抱来温暖。
    “对不起有用吗?你走,你走啊,我不想看见你。”那年他悄无声息的离开,她从秦知礼嘴里知道他所谓的不得已的苦衷。她在痛苦中小心翼翼的守候他们的回忆,她以为她能等到他回来,可是等来的却是一场又一场他自以为是的欺骗。
    “你为什么不干脆死在国外,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她对他不是没有怨恨的,可更多的,却是对自己的恨。她宁愿这个消息是别的医生告诉她,也不愿意他亲口扼杀了她的全部希望。
    “对不起,对不起……”他喃喃道,此时此刻,他除了这三个字,竟再也没有别的言语可说。他想告诉她,他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为了她,可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两个相拥的人,各自沉浸在各自的痛苦中,所以谁也没有发现,远处的镁光灯不停闪烁后,最后归于平静。
    她终于哭累了,两只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她坐在地上,任冷风吹去她过激的情绪。她坐在地上,双手抱膝,将头埋在膝盖上,大眼茫然的看着远方。
    卫钰丝毫不介意地面会将他白色的医袍弄脏,挨在她身边坐下。
    这是回国后,他们第二次这么挨近彼此,可他们身上的温度谁也不能温暖了谁。许久之后,卢谨欢整理好自己纷乱的脑子,渐渐理出一个头绪出来。
    她想起那些止痛针扎进沈洁肉里时,她下意识的浑身痉挛。还有她去化疗出来后,那种几乎快要死去的苍白面容。她知道她屈服了,她不忍她痛苦。即使很难,她也会放手让她去死。
    “我……咳咳咳……”她清了清涩哑的嗓子,看着苍茫的夜空,说:“她还剩下多少时间?”
    卫钰讶异她的平静,看着她时,她也转过头来,认真的看着他,“我要听实话,不要再瞒我了。”
    “少则十天,多则一个月。”卫钰艰难的道,看着她漆黑的瞳仁里光亮一点一点消失,他想抓,却什么也抓不住。他听见他残酷的声音,“现在化疗对她已经没有用,只会增加她的痛苦,我希望…希望……”
    事实上,沈洁求过他,让他来说服她让她出院,只是此刻,他才觉得这个任务十分艰难。比当年他做出出国的决定还要难上千万倍。
    因为那一次的离开,还会有重逢的一天。而这一次的离开,却是永别。
    卢谨欢站起来,什么也没说往楼下走去,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也许这个决定对于她来说会非常痛苦,可是只要能让她少些痛苦,她的痛就再也算不了什么了。
    卢谨欢让小雨教她怎么打针,她把自己两手的血管都扎得一片青,终于学会了怎么让病人不痛苦的扎针。然后她去给沈洁办理了出院手续,做这一切时,她没有通知任何人,包括那个给她生命的男人。
    第二天下午,她跟小雨推着沈洁踏上了去c市的火车。之所以坐火车,是因为沈洁说她想再走走当年来y市的路,让一切都回到起点。
    奇怪的是,这一天一夜,慕岩一个电话都没有打给她,说会来接她,却连个人影都没有。她没有想那么多,上了火车,她给慕岩发了一个短信,编辑了许多许多的话,最后却只留下一句,我安好,你勿念。
    她知道他会懂,懂她不想陪在母亲最后这段时间被任何人打扰的心情,所以她连手机都关了。火车轰鸣着,“呜”一声,仿佛顺着时间的磨盘,缓缓倒回了20年前。
    沈洁出院后,昏睡的时间多了,偶尔清醒的时候,也是茫然的看着远方,卢谨欢这才发现,她的视线早已经模糊了。她为什么没有早觉察不对劲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目光努力想要聚焦在她脸上,却已经力不从心了。
    沈洁大多时候都沉浸在回忆里,当年那个农村女孩第一眼看到卢文彦时,她惊为天人。后来很顺理成章的陷入了爱河中,新婚夜,屋里喜庆的摆设映红了她的脸,她面前的少年还十分腼腆,却坚定的让她成为了他的女人。
    那种痛是一种蜕变,人生仅有一次的疼痛,让她记住了他一生,记住了他给她的这种痛。
    可是最终,他负了她。当年她凭着心里的倔强,以死要挟,让他接她们母女回家。现在想想,当年的自己真是傻啊,如果她不那么天真,是否就会少一些痛苦?
    窗外的景物拼命的向前奔去,仿佛时光倒流,日夜交替,渐渐回到了起点。
    到达c市时,正是午后,迎接她们的是c市的第一场雪。沈洁的眼里终于有了点光亮,她伸手去握住一片雪花,雪花触手即化,仿佛那再也握不住的青春,再也握不住的初恋。
    不知怎么的,她就惆怅起来。卢谨欢沉默的给她披上羊毛围巾,随行的小雨提着她们的行李,东西不多,都是给沈洁准备的。
    “欢欢,去里南弄117号吧,我想在那里住几天。”沈洁收回视线,那个地方将她的青春耗尽,她却依然舍不得。
    “好。”卢谨欢招了一辆出租车,她与小雨合力将她送上车,然后又把行李扔进了后备箱。上了车,司机问她们去哪里,卢谨欢报了地址,司机讶异的看着她们,“你们不知道么,里南弄早已经拆了,那里现在成了经济开发区,全是高楼大厦。”
    卢谨欢感觉到母亲的手在她手心毖缩了一下,她母亲说:“那你将我们载过去吧,那里怎么变,总归是那片土地。”
    车子驶上路,c市是一个很慵懒的城市,人们走起路来都带着懒散,不似y市那样急促。卢谨欢对这个地方有着难以言喻的亲切感,虽然她仅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两年。
    车子前行着,她给妈妈讲述眼前的街景,而在沈洁脑海里的,还是20年前的平房与瓦房,怎么也无法把现在这个发达的城市与过去的联想在一起。
    到了目的地,她们费了些周折,才打听到里南弄117号,那里改成了一环路,原本的117号从古老的民房,修改成了一个50层的地标性建筑,一座恢宏的酒店。
    卢谨欢见母亲的目光痴迷的盯着眼前那栋平地而起的建筑,示意小雨去里面登记了,然后推着母亲上楼。20层的套房,一切设施齐备,拉开窗帘,窗外可见一片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妈妈,雪很大呢。”卢谨欢蹲在她面前,从坐上火车那一刹那,沈洁就比之前更为沉默了。她隐约看见她看着出站口时,眼睛里裹满了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