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人报到乾清宫去,不一会儿,乾清宫就来了两个宫女,领赵琇过去见高桢。
    赵琇已经先利用太后身边大宫女的镜奁,重新梳洗过,上了薄薄的脂粉,让自己看起来少些倦起,精神气色更好些,又整理好了衣裳,确认没有问题了,才跟着来人离开慈宁宫。
    一路上,那两名宫女都十分紧张,一前一后拥着她前行,生怕她寻理由走到别的岔道上去,或是忽然不见了,又或是跟路过的什么人搭话。但赵琇从头到尾都是安安静静地,照着她们的话去做,别说跟什么人接触了,就连目光都没往旁边移一下。她们心中都暗暗松了口气。
    赵琇哪里留意得到她们的纠结表情?她如今正自个儿纠结着呢,太后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若有万一,她宁可是自己的骨肉得力,莫非……连太后也不看好皇帝的未来了吗?万一皇帝真的不得不因残疾而退位,那她宁可上位的是自己的大儿子广平王?广平王双目复明,也是事实,可问题是……据她所知,他双眼的情况只是可以如常走路、看东西而已,看书写字还有困难。再说,如果广平王上位,那皇帝下面的两位皇子可怎么办呢?难道要因为皇后所犯下的过错,连皇位继承权都丢了吗?
    赵琇心乱如麻,她知道这件事关系重大,绝不是她一个小女孩能做得了主的。她得想法子给广平王和高桢透露消息,让他们自己做出选择。无论他们是决定取而代之,而是甘心维持现状,她都会欣然接受。
    只是在内心深处,她回想起皇帝登基以来的种种变化。还有他与皇后十几年的夫妻感情在身份骤变之后所经历的一切变故,心里又不由得生出几分茫然。若高桢也坐上了那个位置,她与他之间的情份,是否也会有所不同呢?
    慈宁宫距离乾清宫并不是很远,就在赵琇胡思乱想的时候,地方已经到了。但两名宫女并没有领着她直接从距离最近的月华门入内,反而带着她继续沿甬道前行。绕道乾清宫与交泰殿之间的隆福门。进入乾清宫后殿。
    赵琇猜想,这会不会是要避开乾清宫前院里的人呢?乾清宫可不仅仅是皇帝的寝宫,这里平日还有重臣办公呢。批本处、内奏事处、上书房、南书房、御药房等等都在这里,还有皇帝的私人藏书馆什么的,如果皇帝没有清场,那外人肯定不少。而高桢如果真的坚持求见皇帝。最有可能等候的也是在前院。万一跟她遇上,说上两句不该说的话。皇帝大概也会担心吧?
    赵琇镇定地跟着宫女进了内殿,不一会儿,就被领到一处静室内。这里面积不大,四周垂着帷幔。光线不太充足,靠墙建了一个占地颇大的木炕,皇帝就坐在炕边。面色苍白,隐隐带着几分不耐烦。他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龙袍。额上包着帕,眼上又蒙了白纱布,看起来有点象是独眼龙。
    赵琇可不敢对此露出半分嘲笑的表情,只恭敬行了大礼拜见。
    皇帝便有气无力地对她说:“桢儿就在前院候着,一会儿你去见他,就在西窗前说话,声音大点儿。朕会命人守在不远处,字字句句听得分明。朕也在窗子里头听着呢。你只需跟他说,太后被皇后气着了,但没有大碍,如今不想见人,你们几个女孩儿留下来陪她解闷,让他回去,不必担忧。除此之外,多余的一个字也不许说!”
    赵琇乖乖应了一声是。皇帝招招手,便有一名太监过来领她出去了。看那太监的服色,显然不是一般的内侍,少说也上了六品。
    赵琇跟在这太监身后,不知绕了几绕,就出了正殿殿门。她左右打量一眼,发现殿前的走廊还真清静,一个人也没有。倒是前院方向站着不少人,她依照指令在西窗下站定,不一会儿,便有人领了高桢往她这边走过来。
    他们已有多日未见,本就十分想念彼此。高桢远远看见她,未及走近,就已经露出了激动的表情。等他来到赵琇身前,正想要凑近了说几句话,就被那太监拦住了:“世子爷,这里人多,许多人都看着呢。您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也当为赵大姑娘想一想。”
    高桢回头看一眼院子另一边聚集的人,有些不太高兴地说:“知道了。我心里有数。”又冲赵琇露出了笑容:“赵妹妹,你还好么?怎的好好的就留在慈宁宫里不回家了?玮哥十分担心呢。”
    赵琇暗暗瞥了那太监一眼,后者静静地退开十步,但距离她也不过就是两米多不到三米的距离。无论她跟高桢说什么话,他都一定能听见。况且……她又隐晦地瞥了窗户一眼,知道这窗户里头,说不定就有人在偷听,还极有可能会是皇帝本人。她还是悠着点儿好了。
    高桢留意到了她的视线,笑容淡了一点:“赵妹妹?”
    赵琇立刻冲他露出大大的笑容:“我没事,多谢世子想着,请你回头跟我祖母哥哥说,让他们不要担心,我就在宫里陪一陪太后,没什么大碍的。”
    高桢瞥了一眼那太监,低声问:“发生什么事了么?我听闻皇祖母身体不适,还想去向她问安,没想到竟被挡了回来。”
    赵琇摇头,没有压低声量:“也没什么,皇后娘娘新年大朝没出来的事儿,你可曾听到了风声?她一直在喊冤,也没人理会。今儿太后娘娘见我们的时候,皇次子忽然过来求情,还说若太后娘娘不给皇后自辩的机会,他就要在慈宁宫前长跪不起。太后娘娘心疼孙子,只得依了他,可皇后来了之后,只一个劲儿地喊冤,说是端嫔冤枉她,但又拿不出什么证据来。后来太后问清楚了。发现她确实打算要让端嫔在新年大朝时长跪,可皇后却说自己没打算害了端嫔的胎儿……”
    站在不远处的太监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提醒赵琇不要说太多这些内宫秩事给高桢听。窗内的皇帝听闻,心里也觉得赵琇有些啰嗦了。
    赵琇瞥了那太监一眼,对高桢无奈地耸耸肩:“总之,就是这样,皇后有些胡搅蛮缠了。太后不想再听她说下去。让她离开,没想到皇后忽然激动起来了,说了些不太恰当的话。把太后气得差点儿晕过去。当时场面可乱了,皇上这时候正巧过来,见到这情形也发了火。如今皇后被关在慈宁宫的大佛堂里,太后生气不想见人。私下还直念叨,说是选错了媳妇。悔不当初。我们这几个亲历的知道内情也就罢了,换了其他人,太后就觉得没脸见了。她好象总觉得是她给皇上挑选了这样的妻子……”
    高桢听她说得这样详细,虽然其中也有几处模糊不清的地方。但大体上已经明白了,苦笑道:“皇祖母实在是想太多了,她当年给皇上挑媳妇时。也没想到这媳妇不是做皇后的料呀。”
    皇帝在窗后听了,心情有些复杂。
    赵琇笑着对高桢说:“其实太后就是一时别扭罢了。等她心情好一点,也就转过弯来了。她的身体并没有大碍,太医也开了静心的方子,世子且回去等两日吧,等太后心情平静了,再来请安也不迟。”
    高桢点了点头,只是又忍不住说:“即使如此,也没必要让你们几个女孩儿留在宫里陪伴吧?若只是汾阳王府的嫂子留下,也就罢了,她毕竟是侄孙媳妇。可你与李家姑娘都还未出阁呢。”
    赵琇脸微红地低下头:“不行吗?那好歹是你亲祖母,也是我的长辈。我想要为她老人家尽一份心嘛。”
    高桢心里顿时半点怨言也没有了:“怎么会?这样也挺好的。”他笑着说,“皇祖母非常亲切和蔼,她一定会喜欢你的,你就多跟她聊一聊吧,哄哄她开心。”
    赵琇应了。这时候,那太监本该过来请高桢离开了,赵琇却忽然在这时候问了高桢一句:“世子,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想求你帮忙,不知行不行?”
    高桢微笑问:“什么事?”那太监却露出了警惕的表情。
    赵琇的心跳得飞快,嘴上说话的语气却很平静:“你还记得我们老家三房有一位叔祖父,年少时本有举人功名,却在前朝末年的战乱中受了眼伤致残,不得不放弃科举么?他老人家的眼疾已经是多年旧患,家人早已放弃了。可他家晚辈听闻广平王目盲了数年后重新复明,就想请叶大夫过去给他看一看,使老人晚年免受眼疾之苦。他家孙女儿前些日子托送年礼的婆子捎了信给我,我不好回绝,可又没什么机会见到你……”
    高桢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面上倒是不露声色:“这就不巧了,叶大夫腊月里就回乡去了。”
    赵琇说:“那你可知道他家乡在哪里?家住何处?若有一个确切详尽的地址,我就让族人自个儿找去。”
    “这倒不难。”高桢顿了一顿,把地址背了一遍,“可记得了?”
    赵琇默念了两遍,又背给高桢听,见他点头,便也笑了:“那我可就放心了,索性叫三房的叔叔亲自去请。叶大夫人这么好,必定肯去给我叔祖医治的。”
    高桢还多说了一句:“那你让你的族人早些去,若是开了春,说不定要扑空的。我听叶大夫说过,打算在家过完年,就继续外出向各地名医请教医术。万一错过了,就不知道要上哪儿去寻他了。”
    赵琇大声应着,暗暗瞥了窗户的方向一眼。窗户后头的皇帝倒是放松了表情,有了叶大夫家的确切地址,他手下的人也能省下许多功夫,不必到叶大夫家乡后再打听了,更知道了叶大夫开春后要出远门的消息。赵琇这多余的一问,并不是无的放矢的,确实帮了大忙。
    赵琇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那太监忙又上前催高桢离开:“天都快黑了,世子再不走,宫门就要下钥了。”高桢瞥了他一眼,对赵琇说:“我让你哥哥想法子给你送些换洗衣物来吧,否则你在宫里住着。未免多有不便。”赵琇忙道了谢,便一直目送他转身离开,在前院与几个人会合,不知说了些什么话。那太监已经催着赵琇回殿内复命了。
    赵琇返回了方才见驾时的那个静室。皇帝坐在原本的位子上,只是换了个姿势:“做得很好,桢儿已经离开了乾清宫,其他人也安心回去了。”顿了一顿。“只是你忽然问起叶大夫老家的地址。应该事先跟朕报备一声的。”
    赵琇微笑一礼:“臣女也是刚刚才想起来,皇上既然有意隐瞒此事,自然不好找广平王府的人打听叶大夫的家乡在何处。倒不如由臣女寻借口问世子一句。更加省事。”
    皇帝点点头,用满含深意的目光看向赵琇:“朕原以为你与桢儿青梅竹马,应当是站在他那边的,没想到……你倒也是个忠心的人。”
    赵琇笑笑:“皇上这话。臣女就不懂了。当年皇上在川沙堡遇险,难道不是臣女将您从河里拉上船的么?臣女的忠心。皇上怎的直到今日方才知道?”
    皇帝的神情有些尴尬,他轻咳了两声:“此一时,彼一时,你如今……毕竟是跟广平王世子定下婚约的人了。”
    赵琇没有抬头。平静地道:“臣女知道,这门婚事还是皇上下旨亲赐的。”
    皇帝的表情更加尴尬了,他忽然觉得有些恼怒:“你这是对朕有所不满么?!”
    赵琇回答:“臣女不敢对皇上有所不满。只是请皇上宽心。广平王与世子从来就不是贪恋权位之人。皇上还记得承庆末年宫变时的情形么?当年颖王与朱丽嫔勾结谋逆,先帝中毒。延陵王身死,皇上下落不明,晋阳王出继,颖王又反过来指控朱丽嫔与山阴侯谋害先帝,而您在江南生死未卜。当时,若是广平王有半点野心,只需求先帝下旨册封他为皇储,便可以轻易将皇位拿到手中。可他什么都没做,一心等待您还朝。当时他既然放弃了,皇上为什么又认为他如今会起异心呢?”
    皇帝冷笑着说:“怎么可能?皇兄当时双目失明,如何能为储?”
    赵琇淡淡一笑:“为何不能?若您果真折在江南,先帝与朝臣也没有别的人选了。延陵王身死,晋阳王出继,山阴侯是附逆之子,总不能往旁支宗室里寻人吧?广平王虽目盲,可他能够理事,也能够再生子嗣,只要能将皇室延续下去,即使是目盲又如何?”
    皇帝收起了脸上的冷笑,他还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原来当年……皇兄距离皇位是那么的近么?那他当时为什么不这样做?皇帝深知那时候他生死未卜,广平王是绝对不知道他仍活着的,却依然等他回去……
    皇帝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如果一直以来,他都是在自己吓自己,那他这些年的纠结算什么呢?他一直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么?那他成什么人了?!
    赵琇见他如此,便知道他定然是听进去了,也不再多说,便直接告退。等她回到慈宁宫不久,便有宫人给她送来了一包换洗衣物,李家、汾阳王府也送了包袱过来,紧接着,宫门就下钥了。
    赵琇等人在慈宁宫安心过夜不提,皇帝这一晚上却难以入眠,伤口的疼痛是一回事,赵琇的话更让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时时回想着皇兄广平王这几年里所做的一切。难不成……真是他在杞人忧天么?
    可他真的不能不防,因为此时此刻,他已是半个瞎子了,随时有可能会被人从皇位上赶下来!而广平王,正是他最大的敌手。就算广平王当年一心为他这个弟弟着想,如今也有可能改变了心思。他不能掉以轻心。
    然而,事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第二天清晨,皇帝刚从睡眠中醒过来,就听得心腹太监急报:“晋阳王领着数位宗室王爷在宫门外求见。他们听闻皇后恶行,十分愤怒,坚持要面见皇上,请求皇上废后。奴才们请王爷们回去,晋阳王不听,还说……若是今日见不到皇上,他就跪在宫门前不走了!”
    皇帝的脸色变得铁青。他万万没想到,消息这么快就走漏了出去,更没想到,第一个发难的,居然会是晋阳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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