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是太阳快下山时才入城的,这才刚到家,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呢。她带来了老家宅子里大部分用惯的仆人,卢妈自不用说,连卢妈的丈夫长子都跟着来了。赵玮终于继承了祖父的爵位,赵家一直期盼的事终于实现,张氏虽然有些舍不得奉贤,但也决定要留京长住了。
    她已经知道了承庆帝驾崩、原太子登基之事,也听说了广平王妃去世的消息,哭了一场。若不是今日天色已晚,她又一路累着了,马上就会过去王府吊唁了。如今只好等到明日歇过气了再说。赵琇表示没关系,有她做代表,广平王府上下绝不会有人认为张氏怠慢王妃的。
    赵琇脸上掩不住笑容,兴奋地跟着祖母身后,象个小尾巴似的,不是给张氏捶肩捏骨,就是问她想要吃什么喝什么,还问起自己离开上海后,张氏在家里都做了些什么事,年后生的是什么病,病怎么样了,是否已经治愈,哪一天出乘船北上的,路上都经过了什么地方,有没有遇到风雨险阻……啰啰嗦嗦一大堆。难为张氏一点不耐烦都没有,还笑吟吟地回答着孙女的所有提问。
    张氏听说碧莲与卢明章都已脱籍,也非常高兴:“这是皇上的恩典,两个孩子都要惜福,尤其是明章,日后要好好读书,若能考得功名,也不枉玮哥儿与琇姐儿的一番好意。”
    卢妈都激动得快掉眼泪了,自己想寻求用歪门邪道的方法脱籍是一回事,但因为立下功劳,由贵人恩赏脱籍,那绝对是天大的体面!她都快跪下来给赵琇磕头了,赵琇死活扶住了不许,她才作罢,但脸上的笑容是止都止不住。想到至今仍不良于行的丈夫,她的心里就格外酸楚。若是早知道有这一天,丈夫卢昌秀会不会后悔当初纵容长子犯下了那么多过错,以致前途尽毁?
    不等卢妈伤心太久,碧莲与明章也过来了。母子三人相见,自然是欢喜不已。赵琇也为他们开心,还笑着跟张氏说:“可惜哥哥进宫斋宿去了,还要过两三天才能出来,不然咱们一家团圆,岂不更欢喜?”张氏笑着点头。
    在这一片欢欣的时刻,有个不大合时宜的人影从正屋东暖阁那边走出来,犹犹豫豫地看了赵琇一眼,又低下头去,不说话地伫着。
    赵琇见到他。愣了一愣。怎么赵泽也在这里?难不成是祖母带他来的吗?
    果然张氏接下来就告诉她:“赵玦的案子定下后,原本身边侍候的人不是被抓起来,就是各自散了,泽哥儿身边一个人也没留下。长房柳姨娘虽是旧仆,有意送他回京与家人团聚。但你煜大伯却不答应。我想着我们横竖是要上京的,不如带上他一起坐船算了。他父亲虽不成器,但这孩子倒还是个明白人,如今也不象从前那般糊涂了。我已经将当年他祖父与母亲做过的事告诉了他,还叫珍珠嫂来作证,他已经明白了谁是谁非,如今也是羞愧不已。”
    赵琇看向赵泽。果然看到他面上带着几分羞愧的表,再看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衰弱了许多。当年他被家人丢在长房,过了两年软禁的日子,爹不疼,祖母不爱。就连本来是帮手的柳莺都很少管他,那时候他过得那么可怜,腰杆还是直的,说话也是大大声的,看人的目光也不闪避。如今却完全不一样了。他有些佝偻着身体。仿佛羞于见人般,似乎原本支撑他的某种信念,已经完全消失了。
    张氏还对他说:“我让你在里间休息的,你怎么出来了?你爹那回把你打得太重了,虽然你如今瞧着伤势已经好了,其实伤了元气,不比从前身体康健。你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在通州又吹了风,瞧你脸色难看成这样,还不好生歇着么?”
    赵泽低着头道:“曾祖母不必担心,我没事的。姑姑都回来了,我又怎能在里间躺着呢?”
    赵琇听着他这称呼,心里暗叫不妙。这几个月他们兄妹不在祖母身边,赵泽年纪小,际遇可怜,又有救人的功劳,兴许祖母是生出怜爱之心了,竟然容他继续叫自己曾祖母。赵琇心里不禁着急起来,转念一想,便对赵泽说:“你才进京,不知你家里的事,你都打听过了吗?”
    赵泽愣了愣,神色黯淡下来:“我知道父亲被判了斩,祖母和弟妹们都是流放,只有我与演弟被赦免。”
    赵琇便告诉他:“你打听得不错,你父亲的案子确实是判了斩,上月已经行了刑,尸是莲姨娘带着几个旧仆收殓的,葬在哪里我不知道。你祖母和妹妹,还有小钱姨娘母子几个,都是判的流放,因大行皇帝开恩,念在你父亲曾经招供过同伙的份上,赦免了你跟你大弟弟的刑罚,其他人没有这个恩典,都在大狱里等着流放呢。不过我见你弟妹们年纪都还小,祖母又来信说,你曾经救助过她老人家,因此我与哥哥商量了,花钱收赎了你几个弟妹,都让你大弟弟带走了。莲姨娘抱走了你最小的妹妹,打算投靠娘家去,已经离开了京城。剩下你祖母和小钱姨娘,我只听说你妹妹问从前的闺中蜜友借了银子,把你祖母赎出来了,小钱姨娘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赵泽很是吃惊,但也十分感动,扑通一声跪倒在赵琇面前,向她磕头:“赵泽感谢二叔与姑姑的恩!”他还在为祖母与弟妹们的境遇忧心,不知该如何开口向曾祖母张氏求助,万万没想到,赵玮赵琇兄妹已经把他的弟妹们赎出来了,连祖母牛氏都脱离了牢狱,至于小钱姨娘,那是庶母,又素来对他不慈,倒也没什么。
    张氏很是感慨地对赵琇道:“你们兄妹做得很好,虽然两房人之间多有夙怨,但几个孩子毕竟是你祖父的血脉,救下他们的性命,也是做孙女的应该做的。”
    赵琇没有露出异色,只是对赵泽说:“你别向我磕头,我也当不起你这一句姑姑。我们早就不是一家人了,你只管叫我哥哥侯爷。称我一声赵姑娘吧。”
    赵泽一愣,脸色都白了,他看向张氏,张氏也有些吃惊。她看了孙女一眼。嘴巴动了动,但什么都没说。
    奉贤赵氏族人尚且坚拒承认赵泽是赵家子孙,生怕会跟大逆罪人扯上关系,更何况是有着弑父杀母之仇的赵玮、赵琇兄妹呢?她同样深恨赵泽的父母,只是可怜这孩子不容易而已。但无论如何,还是亲孙子、亲孙女更重要。赵玮已经是建南侯,不能让外人说他有个谋反的堂兄,老郡公也不能有一个谋反的孙子。
    赵泽看着张氏的反应,心里已经灰了,想想两家有血海深仇。自家如今又是这样的形,又怎能再奢望能认祖归宗呢?曾祖母愿意对他和善,一路带他上京,又为他请医用药,已经是意外之福了。他不该得陇望蜀。
    想了想,赵泽打算告辞了,他说:“我放心不下家里人,想早些找到他们。”
    他这样说,张氏也不好再劝,只是命人把他的包袱都带出来,又给了他一些盘缠。还要再派两个人跟着他。但赵泽都拒绝了。
    赵琇便说:“我让人上外头给你雇辆车吧?雇上两日,接下来你要去哪里,好歹有个车夫陪着。”反正这车夫只是外人而已。
    这一回赵泽没有拒绝,张氏立刻就让人去比较熟悉的老牌车行连人带车雇了一个比较老成的车夫来,付了三日的费用,让他跟着赵泽。赵泽便坐着那车夫的车子离开了赵家小宅。趁着还未到宵禁的时候,先到外城闹市区,找了家干净的客栈住下,打算明日一早起来,就去大理寺探视母亲。
    赵琇在家。也开始劝说张氏:“赵泽虽可怜,但毕竟是仇人之子。他保护您不受他父亲的伤害,我们为他收赎弟妹,祖母您又救过他的性命,治好了他的伤,也算是扯平了,今后还是少打交道吧?”
    张氏叹了口气:“我心里何尝不明白?你放心,方才你跟他说话,我也不曾反驳过半句,就是不打算认他的意思了。只是他毕竟是你祖父的血脉,如今他一家子也不知过得如何,功名是不能指望了,他年纪又小,日后还不知作何营生,若是饥寒交迫,我这心里终究还是过意不去的。”
    赵琇郁闷了:“那您打算怎么办?别告诉我,您打算供养他一家子。赵玦犯的是谋反大罪,难不成他死就死了,家人儿女还能得享富贵?那叫世人见了,象个什么样子?朝廷上会不会有非议?祖母,您若是心软,尽可以多多接济贫苦人家的孩子,但还是不要对赵泽太好比较好。哥哥年少袭爵,本身在朝中就立足不易,咱们就算不能帮上他的忙,也不能给他拖后腿呀。”
    “我当然不会让人说你哥哥的闲话。”张氏犹豫了一下,“上京的路上我就想过了,赵泽如今身子不好,就先让他在京里休养上些日子。等他好了,大可以带着一家老小回奉贤去。赵氏宗族虽然不肯认他,但也不会欺辱他,他在那里度日还是不成问题的,奉贤认识他的人也少些,只要他愿意脚踏实地,大可寻一份差事养活家人。我们家既有茶园,又有作坊,哪里不能安置他们兄弟?”
    赵琇不以为然地说:“祖母的想法自然是好的,就不知道赵泽家人会怎么想了,这种事自然要由他们自己决定。”
    不是她小看牛氏赵湘他们,他们若是甘心老老实实过一辈子的,也就不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了。
    且不说赵琇祖孙俩如何,第二天一大早,赵泽就爬起床来,用过简单的早饭,便坐车往大理寺牢狱去了。只是到了那里之后,他想请求探视蒋氏,狱卒却给了个让他全身冰冷的答复:“你是蒋氏的儿子?怎么这时候才来?蒋氏月初便因病重不治死了,本想通知家属,却找不到人,找她娘家兄长,她兄长一家都已离开了京城。天气越来越热,尸总不能一直放着,我们便叫人寻了张席子来,将人一卷,丢到城外乱葬岗去了。”
    赵泽眼前一黑,身体晃了一下,勉强支撑住身体:“我那时在外地,并不知……难道她的其他儿女就没来探视过她么?”
    狱卒笑了:“若不是你来了,我们还不知道她原来有儿女呢,从前只见她娘家人来过,夫家是从没见过人。听说她丈夫犯了谋逆罪,已经被斩了,家眷流放,想必也是有心无力吧?”他上下打量赵泽一眼:“且慢,你既是蒋氏之子,那就是大逆罪人之子了?你多大年纪了?怎不曾被判刑?”
    旁人对他耳语了一番,他才明白了:“原来是先帝赦免了你,你也算是走运了。你娘早就不在这里了,赶紧走吧。”
    赵泽惨白着脸问他:“我母亲……被葬在乱葬岗何处?”
    那狱卒又笑了:“你这孩子问得有趣,既然是乱葬岗,还分是何处么?我们每个月不知抬多少人出去,哪里记得这许多。快走快走,我还有事要做呢。”
    赵泽失魂落魄走出了大理寺衙门,看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阳,只觉得今日的风格外冷。
    ps:
    犹豫了好久,在“蒋氏被娘家人草草安葬”和“蒋氏被弃尸乱葬岗”之间,还是选择了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