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踌躇着上前,立在姑爷的身后,低声道:“姑爷,侯爷身边的人,还在前院等着,姑爷是不是……”
    按理说,我一个奴婢对着姑爷说这话,着实没了规矩。只是为了我家小姐,我不得不说。
    因为我知道,姑爷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会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果不其然,姑爷回过脸,冷冷的看着我,那深邃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嘴角含着一丝讥讽,声音依旧温柔。
    “难为侯爷想得如此周到,竟然连女婿的洞房花烛夜都要管上一管,这般爱女之心,我定会成全!”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来不及仔细琢磨这话中的深意,姑爷已经拂袖而去了。
    ……
    不得不说姻缘都是前世里栽修而得。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一人眼梢里没了另一人,那人便是再好,也终究是不中意的。
    小姐与姑爷便是这般情形。
    姑爷温文而雅的一个人,对小姐和声细雨,关怀有佳。然不知为何,姑爷的脸上总带着疏离,让人无法靠近,难生亲近。即便是回了府,也常常一人在书房静心读书。
    小姐新婚伊时,却独自一人看月,倍觉凄凉,因此脾气便生得大些。再加上小姐在侯府娇纵惯了,言语中不自然的带出些高高在上,压人一等的气势,时间久了,更为姑爷不喜。
    我劝了几回,小姐眉目之间有落幕之色,忿忿道:“他总不让我亲近,我偏要亲近;他眼里没有我,我非要他眼里能看到我;我堂堂侯府贵女,嫁给他,是他几世修来的福份,我就不信,我周雨晴这辈子,连个徐锦心都比不上。”
    “我的小姐啊,虽然你贵为侯府嫡女,可那徐锦心到底与姑爷青梅竹马,又是拜了堂的,情份不比寻常。当初侯爷硬是拿捏着徐家,才逼着两人和离,这会子你若再……只会更与姑爷离心离德啊。”
    我这话一出口,小姐便动了真怒,一拂袖,几上那支郎窑红筒式美人瓶摔了个粉碎。
    我吓得忙跪倒在地。
    小姐一袭红衣,居高临的看着我,冷笑道:“从小到大,还没有我周雨睛得不到的东西。”
    我诺诺的不敢分辩半句。
    我在小姐身边这些年,自然知道小姐以前过的是何等好日子。天之娇女,富贵盈门,一呼百应,从来都是别人拜伏在她脚,还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跟小姐作对。
    可惜,小姐到底是年轻,这话说得也有几分拿大。云岩禅寺的老和尚曾说过,万世万物,皆有所得,皆有所不得;万物皆有因果,万象皆随因缘。
    我当时很不明白老和尚的话,如今想来,小姐的一生,岂不真应这句话。
    ……
    小姐说完这话,穿上最华贵的衣裳,戴上最精致的首饰,便回了侯府。
    我因违了小姐的意,破天荒的没能跟着小姐回去。我的眼睛浮上一层雾气,随即眼泪便止不住的滴落了来。
    不知道这眼泪是为自己而流,还是为我那可怜的小姐而流。
    亦或者,都不是……
    第二天,侯爷就把姑爷叫了过去,至于这两人说了些什么,我做奴婢的也打听不到。我只知道,姑爷回府后,盯着小姐娇好的面庞定定的看了半晌,没有一句话。
    我站在小姐的身后,用眼角的余光去打量姑爷的脸色。我在想,姑爷这时肯定是一脸的怒气。
    哪里知道,入眼的,却仍是一张温和的,及其俊朗的脸,那张脸上,平静的如同冬日的午后,虽然有阳光,却依旧寒气袭人。
    而令我深深垂眼的,是姑爷那深邃如同枯井一般的眼睛。在这样一双眼睛里,我看不出喜怒。
    一个没有喜怒的人,才是真正隐藏的深的人!
    ……
    没过几日,姑爷便说要科考,光宗耀祖,需那什么头悬梁,椎刺骨,搬去了书房住。
    小姐一气之又回了侯府,哭倒在夫人的怀里。
    这一回,侯爷不知为何,没有向着小姐说话,而是狠狠的说了小姐一通。
    侯爷说男人名登黄甲,建功立业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将来封妻荫子,得好处的仍是小姐自个。整日介混迹于内闺,能登什么甲,能建什么业?
    我听着侯爷字字严厉的教导,突然发现,侯爷之所以是侯爷,正是因为他看得明白,看得远,知道情爱这东西,远远没有荣华富贵来得可靠。
    只要姑爷能把家业挣得跟花锦一般,甚有气象,那小姐这辈子就算离了侯府,亦能过驱奴使婢的生活。
    小姐素来最听侯爷的话,回府后敛了脾气,安安份份与姑爷过日子。
    而姑爷不知是惧怕侯府的权势,还是心疼小姐独守空房,渐渐的,也往小姐房里去。
    只是没过多久,蒋家老爷便因病去了。蒋家老爷一去,蒋家夫人没熬过多少时日,也跟着去了,姑爷痛失双亲,扶棺回乡。
    就这样,我跟着小姐,头一回踏上去江南的大船,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那船啊,怎么行也行不到尽头。
    小姐披着斗篷,倚在我身边,望着两岸的青山,微笑着对我说:“嬷嬷,这子,我总算是这蒋府里说一不二的人了!”
    我心头一跳,想劝,又不敢劝。
    ……
    到南边的头一个晚上,小姐因为姑爷令把人的行礼放进了书房,把姑爷叫进来闹了一通。
    第二日,姑爷便称要替二老守孝,去了老宅。
    小姐气得摔了一子东西,拉着我就要回京城去。
    我知道小姐说的是气话,只得好声哄劝着。
    天大,地大,总大不过个孝字。蒋家两位老人一前一后走了,姑爷替父母守孝,这事便是闹到侯爷跟前,小姐也站不住理。
    小姐这回听了我的劝,日子总算是安稳的过了去。
    蒋家诺大的府邸,只剩小姐一个主子。噢,瞧瞧我这记性,还有姑爷的一母同胞的兄弟,小姐的小叔子蒋兴。只可惜,小姐再怎么拉拢他,再怎么讨好他,他跟小姐始终不是一条心。
    小姐终究是侯府的大小姐,虽然她在姑爷身上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但操持家宅,打理铺子却是一把好手。她把蒋府的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
    一年守孝期满 ,姑爷如约回来。小姐的脸上,总算是有了笑容。
    我年纪大了,已经不大能记得清是小姐先生大哥儿,还是姑爷先中了第,总之前前后后也差不离多少。
    不过我能记得是,姑爷刚一回来,小姐不知何故,又与姑爷有了口角,并当着姑爷的面,狠狠的把一套五彩十二月花卉茶盅摔了个粉碎。
    这一套茶盅,是小姐出嫁侯府夫人亲自挑选的,小姐一向爱惜。
    我在外间暗暗的替小姐着急,只觉得手脚冰凉。
    小姐啊小姐,姑爷不在时,你盼着,念着;姑爷一回府,你又不管不顾的与他闹腾,这又是何苦呢。女人家,最忌讳事事掐尖,占上风,你这样要强,只会把姑爷往外推啊!
    果不其然,姑爷回府后,在小姐房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在书房苦读的时间越来越多,小姐除了拿几个人出气,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无。
    姑爷依旧是那个俊朗的姑爷,说话也还是那副温柔如水的模样。然小姐却渐渐变了。
    小姐自打生大哥儿后,许是因为身材多少有些走样的缘故,又或者埋怨姑爷的眼里只有大哥儿,没有她。小姐慢慢的变得有些锋利。要怎么形容呢,就好像一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时不时的就要刺别人几。
    没有人知道小姐心里的苦,只有我这个跟有小姐身边多年的人才知道,小姐的内心其实柔软的像团棉花,她要的,仅仅是姑爷把她放在心上。之所以浑身长满刺,其实是因为,唯有这样,她这个堂堂侯府大小姐,在姑爷面前才有尊严。
    要不说江南的男子,脾性都好得没话说,姑爷的脾性更是连侯爷都夸奖不已。姑爷从不跟小姐吵,永远都是默默的看一眼小姐,然后躲进书房。
    可越是这样,小姐越要闹,越闹,姑爷便越少进内宅,周而复始,循环不息。
    直到有一天,小姐把侍候姑爷十几年的四个大丫鬟统统发卖了出去后,姑爷便再也不愿意到小姐房里来了。
    ……
    而此时,姑爷已经完全不理会小姐的闹腾,他去了千里之外的偏僻小地上任去了,这一去,便是几年。任小姐写了多少封书信,催促他早日回府,都置之不理。
    小姐没有办法,带着孩子入了京,跪求到侯爷跟前。
    侯爷一纸调令,把姑爷调到了京城。阿弥陀佛,这夫妻俩总算是能在一块过日子了。
    我又回到了京城,回到了我熟悉地方。这里不比江南湿润,空气干燥而浑浊;不比江南温暖,冬天漫天大雪,能把天都漏了,更比不得江南烟雨朦胧,一到春天,那风刮得门窗户呼呼作响。
    可就是这样,我仍然喜欢京城,我只有踏上了这片土地,觉得心才算是安稳的。因为这里有侯府,那是小姐唯一能依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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