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刚过,侯府递来帖子,请大姑奶奶初二过府一聚。偏偏老太太除夕团圆夜染了风寒,加上连日赶路,鞍马劳顿,病倒在床,便命蒋宏生带着两个儿子往侯府拜年。
    蒋欣瑶前世今生只在江南生活过,习惯了南边湿润的气候。乍到京城,水土不服,除夕过后便开始上吐泄,一连三天,未见好转,只把听风轩折腾的人仰马翻。
    顾氏看着女儿苍白,明显瘦了一圈的脸蛋心疼不已,背地里与蒋宏生商量,想同苏州府一样给女儿置个小厨房。
    蒋宏生见女儿着实赢弱,心不忍,在老太太跟前提了提,只称女儿从小体弱,如今大病一场,需得好生调养。
    老太太自个就在病中,哪里能不知道小厨房的好处?倒也没有为难,交待一切照苏州府的规矩行事。
    顾氏见老太太发话,当掏了私房银子给女儿到外头采买各色新鲜蔬菜瓜果,又着人四打探京城名医,一颗心始终揪着放不,一天几趟的往听风轩里跑。
    欣瑶有气无力地歪在坑上哼哼。这场病着实来得凶猛,仿佛又回到了刚来蒋府的日子,整天躺在床上,无所是事,混吃等死。
    李妈妈上前摸了摸小姐的额头,略有点烫,赶紧掖了掖被子。
    “小姐,二太太刚刚着人给小姐送了些新鲜的蔬菜,小姐想吃什么,只管跟妈妈说。看看,巴都尖了,好不容易长些肉,这一拉一吐,全没了。”
    欣瑶有气无力道:“妈妈,调养几天就好了。让丫头搬两盆水进来,这子里燥热的很。”
    李妈妈手上忙活,嘴上也不闲着,道:“莺归正熬着银耳羹。最是清热去火不过,小姐多喝些。北边的天气跟南边不一样,小姐金玉似的人,哪里能适应得了?昨夜。刮了一夜的北风,夹杂着雨雪,听得人心惊胆寒的。若在南边,何时刮过这么大的风?便是雪也不常见。”
    李妈妈初到天子脚,既没看到京城的地上铺着金钻,也没见京城比着苏州府有多繁华,心大失所望。直嚷嚷还是南边好。
    欣瑶苦笑道:“到底是隔着十万八千里呢。老太太病了,我也病了,这个年过得,真是让人扫兴。父亲与弟弟可在府里?母亲在忙些什么?”
    “小姐。今儿个初十,二老爷带着二爷,三爷一早就出门访友去了。大小姐回来了,在老太太跟前说话,二太太忙着招待呢。”
    “大姐姐回来了。怎么事先也不派个人说一声?多年未见,也不知大姐姐过得可好?我这身子,忒不争气,偏偏这时候病了。”
    李妈妈笑道:“小姐,难不成生病也得找个好日子不成?如今来了京里,姐妹俩啥时候不能见?日子长着呢。”
    欣瑶弱弱道:“妈妈,把莺归昨儿个做的点心给大姐姐送些去尝尝。顺带着帮我告个假,就说怕过了病气,等病好了,再给大姐姐请罪。”
    李妈妈笑道:“小姐,且放宽心,我早让微云往归云堂去了。”
    欣瑶嗔道:“还是妈妈知我的心。”
    李妈妈笑道:“跟着小姐十几年。哪里能不知道小姐的脾气?”
    欣瑶道:“妈妈,大姐姐一个人回来的?”
    “哪能啊,和姑爷,孩子一起回来的。一个哥儿,一个姐儿。都在老太太房里说话呢。大小姐命真好。听说这些年姑爷里只得两个姨娘几个通房,且都无所出。姑爷一个月,倒有半月歇在大小姐房里,真真是好本事。”
    蒋欣瑶对这个堂姐无甚印象。
    她跟着祖父回老宅后不久,蒋大小姐便嫁了人,只是听母亲说起,大姐姐为人最是聪明不过,想必日子过得不差。
    大姐夫冯思远,祖上原是苏州响当当的富户,花钱捐了个小官,到大小姐公公这一代,官至礼部郎中,正四品,虽无什么实权,倒也安稳,只是听说儿孙均不太成器。
    欣瑶念及此,道:“妈妈,咱们远在南边,哪里知道大姐姐的苦处?一个人身居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多少辛酸苦楚。外人只看到她的光鲜亮丽,又有谁看得到她背后的眼泪?”
    李妈妈道:“小姐真真是软心肠。要说苦,先前哪个能苦过小姐你?现如今,哪个能苦过二小姐?一点子音讯也无,想必是日子及不好过。”
    欣瑶轻声道:“谁说二小姐音讯全无,日子就一定难过?只怕是府里有人伤了她的心。说不定此时正与二姐夫举案齐眉,夫唱妇随呢”
    李妈妈哭笑不得道:“小姐,你可把妈妈绕糊涂了。大小姐日子过得好,你偏说她辛酸,二小姐没有音讯,你却说她夫唱妇随,这到底谁过得好,谁过得不好啊?”
    欣瑶一本正经道:“妈妈,万事可不能光看表面。谁过得好,谁过得不好,外人怎会明白?有人看着平和,幸福,则实内里波涛汹涌。有人看着委曲求全,未必不是明则保身。所以啊,日子过得好,过不好,只在于过日子的人。就像当初我们在老宅,外人看着小姐我可怜无比,哪知我却活得如鱼得水,如今啊,再没有比老宅更自在逍遥的日子了。”
    李妈妈笑道:“小姐说得话,句句在理。妈妈白活了几十年,不及小姐看得透彻。”
    欣瑶暗自苦笑,透彻两字,那是需要多少泪水才能写成,不经历世事,不懂得人情人暖,不看透人性本质,怎么能悟得透彻?
    欣瑶回神道:“妈妈哪里是白活了?看看我身边这一件件,一桩桩事,哪离得开妈妈你?估摸着全爷早就得知我进京的消息了,瑾珏阁如何了?也没个消息过来。妈妈,明儿个,你帮我往城东宅子里走一趟。”
    “小姐,我正琢磨这事呢,你放心,误不了小姐的大事。”
    说话间,莺归端着药进来,欣瑶一见那药,只觉得嘴里发苦,想了想,道:“妈妈往母亲那里走走去,看母亲得空,把明儿个事说与她听,母亲必会应允。再捎句话给她‘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府里现人手缺得厉害,西边几个都是老太太的心头好,不能委屈,多添些人手也是应当的。”
    蒋欣瑶故意把“多添些人手”加重了语气。李妈妈心领神会,叮嘱了几句,便往秋水院去。
    第二日一早,李妈妈怀揣小姐书信,往城东宅子去。傍晚时分,才回了听风轩。
    ……
    正月十五元宵节刚过没三天,宫中传出丧钟,当今太后病薨了。帝素服举哀,缀朝五日。
    按祖制,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敕谕天: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举哀之日,文武三品以上入,哭于庭,四品以哭于门外。二十一日后,太后灵柩送入皇陵安葬。
    蒋家除了蒋二老爷斋戒住宿哭灵外,其余众人摘冠缨,服素缟,安守府内,无事不轻易外出。
    不知为何,自太后病薨后,京城连着十几天的雨雪天,冰寒刺骨。蒋欣瑶入京的第一个春节,便是在这满城的萧瑟中度过。
    二月二十八,瑾珏阁在京城悄无声息的开门迎客,在铺子林立的皇城南门,低调的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当天,瑾珏阁斜对面的福人居酒楼上,一面若冠玉的青年男子包了一间雅间,临窗而立,恰好能看到瑾珏阁全貌。
    ……
    调养了两个月的蒋欣瑶,脸色终于恢复了水嫩白皙,眉目之间神采更胜往昔,娇俏如六月的粉荷。
    这两个月的日子着实难熬,先是水土不服,上吐泄,接着身上起大片丘疹,甚至莫名其妙的流鼻血,吓得蒋欣瑶一度以为自己得了绝症。一日三顿苦药喝得嘴里吃什么山珍海味都是一个味道,还没什么成效。急得顾氏连连直骂庸医误人。
    欣瑶苦思瞑想,觉着根源还是在地域差异上。先天不足,加上敏感体质,水土不服的症状比旁人更重些。她努力回忆前世那点可怜的医药知识,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决心,做了一回江湖郎中。
    每日清晨起床第一件事,喝一杯盐糖水。日常更是断了茶水,改喝蜂蜜水,饮食尽量清淡,各色各样的粥配着小菜。房间每日通风半个时辰,四个角落各放一盆井水,二日沐浴改为日日泡澡再让大夫开几贴去湿热的中药,日日小火熬了喝。
    李妈妈则按着古法,从后花园拿来一捧泥土,包在帕子里。欣瑶有事没事便闻闻。十几天过后,身上的不适才慢慢消了去。听风轩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蒋欣瑶痛恨自己的身子骨弱,稍稍好些,便闲不住,再冷的天,都得在园子里走上几圈。慢慢的,脸上有了血色。老天是公平的,他赐与了你某些东西的,自然也会顺手拿走些旁的。欣瑶的健康很不幸被老天爷揣在口袋里。
    顾氏见女儿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愁眉舒展,笑容满满,让蒋宏生心喜得连歇在顾氏房里十几天。若不是老太太暗示,不得已才往周姨娘房里去了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