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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萝答应了替屠家说情,但是还没有等她找去镇上,景玥就先来了白水村。
    看到景玥终于出现,里正老爷子顿时就给激动坏了,远远的站着不住的张望,却又不敢走近过来主动打招呼。
    景公子是个斯斯文文的俊俏少年郎,说话行事都有礼有节进退有度的,但他身边那些人却一个个都凶神恶煞的忒吓人,老人家有点承受不住啊!
    亏得他忙于修建作坊外的铺子没有亲眼看见景玥挥鞭子抽人的场面,也没有见过他冷下目光、恶意森然的模样,竟真以为这是个好性的公子爷。
    因为这个天大的误会,他对村里那些有关于景公子的议论十分不满,认为这些不知轻重的简直是在恶意诋毁,还害得他也先入为主的差点就误会了景公子。
    为此,这几天村里已经有好几拨人被他老人家给骂了。
    骂了也是白骂,谁让他是里正呢?他老人家就是白水村最大的那一位。
    那么强烈的目光景玥自然是一早就察觉到了,虽然不大想理会除阿萝之外的其他人,但在他进了云萝家里之后,无痕却留在了外面,并转身朝里正走去,拱手说道:“有关于选地的事儿想问里正打听一下,不知您老现在是否有空?”
    里正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有空,有空。”
    无痕跟其他那些锋芒毕露的侍卫不同,他的相貌普通,气质也寻常不出挑,身上的气息平缓几乎不带一点锋芒,看着就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甚至转眼可能就会把他给忘记了,也特别容易让没见识的老人家放松警惕,放下心来。
    对此,无痕自己其实也是有些无奈的。
    刚从战场杀戮中退出没多久,其他人还都带着满身的杀气和戾气,他却已经迅速的收敛了所有锋芒,这皆因他本是暗卫出身,收敛锋芒、隐于环境乃是刻入到骨髓的生存本能。
    只可惜爷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们当做正经的暗卫来使唤,想他堂堂暗卫营中最出挑的王牌精锐,竟莫名其妙的混成了爷身边的亲卫大统领,并且正在朝着另一个更诡异的方向继续转变。
    比如大管家之类的。
    太难了!
    爷随便想了这么个借口来堂而皇之的接近萝姑娘,转头却把事情都扔给他,自己跑去陪小姑娘玩耍了!
    借口嘛,合不合理不重要,只要能让他在被问起的时候有话说就够了。
    “你怎么想到这儿来建茶园?”云萝站在门口眺望着和里正唠嗑的无痕,把前几天没来得及问的问题问了出来。
    景玥看着她,轻声说道:“我这几年与西夷交战时发现,在那边,盐、茶、粮食和铁器皆是暴利,另外三个受朝廷管制不可轻易买卖,茶却无妨,我便想着建几座茶园回头去换西夷的金银香料和皮毛肉食。”
    西夷并不是单纯的一个国家,而是无数分散的部落联盟,他打到他们的王庭容易,但真想要将他们灭国却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而且那个地方寒冷、贫瘠、野蛮、落后,是真真正正尽出刁民的穷山恶水,即便攻占了下来,大彧也没那个精力和无数财富去治理。
    至少现在还不行。
    只能不停的打压、防备,用各种方法去削弱他们的力量,腐蚀他们的斗志,改变他们的思想,到最后,自然而然就会落入到彧朝的怀抱之中,一如阿萝前世所做的。
    而今生,他却不愿意看着她再去受那个苦楚,所有能做的,不能做的,他全都愿意代劳,惟愿她不必再远走他乡、颠沛流离。
    云萝不知道他这些心思,只是听着他的话便不禁有些愕然,半晌问了一句,“你确定他们愿意跟你做生意?”
    是谁刚打了他们的王庭,杀了他们的大王,俘虏了他们的王子,往后还要年年来朝贡?
    景小王爷粲然一笑,“他们不敢拒绝与我做生意。”
    “……”好吧,你拳头大,你有理。
    两人说着话就进了屋,一进去就看到咧着嘴傻笑的金来和束着手神色尴尬又紧张的屠嘉荣。
    景玥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然后又落回到了云萝的身上。
    云萝也不含糊,开门见山的说道:“金公子就不介绍了,这位是屠嘉荣,屠家长房的三子,我弟弟的同门师兄,也是栓子……就是我未来姐夫的至交好友,他今日过来请我帮忙说情,他家愿意把二房从族中分出去,求你放他家其他的族人一马。”
    就算不介绍,景玥也知道这位屠家的四公子。这些年他虽不在这里,但与阿萝有关的事却几乎没有不知道的。
    这个屠嘉荣,其本身跟阿萝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前世也没有这么个人出现,但现在既然阿萝都开口替他说话了,景玥自然也稍稍的多了那么一点重视。
    他多看了屠嘉荣两眼,然后直接问云萝,“你的意思呢?”
    “什么?”云萝愕然。
    景玥于是又解释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愿不愿意放他家一马?”
    云萝沉默,心里还有一点不自在——你做的事,却反而问起了我的意见?
    但她很快就把那点不自在压了下去,说道:“如果不是非做不可,就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其他人都没有做错什么,至于屠家二房,想来就来呗,我又不怕他们。”
    顿了下,又说道:“我那大堂嫂总是仗着屠家做些出人意料的事,看在我爷爷的面儿上,小事我都懒得跟她计较,出了大事她又反过身来就恶心我,如果能撬了她的依仗倒也不错,以后跟我大伯娘势均力敌的,我就看他们会折腾出什么花儿来。”
    多久没见到她这般调皮的样子了?景玥眼里的笑意简直要满溢出来,“好,就如你所言。”
    云萝一愣,抬头看着他,啥?
    景玥忍不住手痒,轻柔又克制的摸了下她的小鬏鬏,然后抬头对屠嘉荣说:“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子,与屠得财断了关系,我就不再寻你家的晦气。”
    屠得财,一个极富乡土气息的名字,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提起了,人们见了多称呼他为屠二爷。
    屠家祖上是屠夫出身,从屠嘉荣爷爷的爷爷那一辈的一张猪肉摊开始发迹,之后的几代人都没有什么文化,现在的屠老爷子也不过是在私塾里读过几年书,识字会算数,人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做买卖赚大钱。
    一直到屠嘉荣的父亲屠有财到了开蒙的年纪,据说读书可好了,却因为商人的身份连科举的资格都没有。
    十多年前,朝廷忽然颁布了新的律令,允许商人子弟读书科举,屠有财说服族老,顶着压力抛去了半数家产终于得到一个资格,却因为科举而接连折损了两个儿子。
    父亲现在的理想是什么?屠嘉荣猜不透,但他在过去十年间的最大的愿望却是把二叔赶出去。
    现在,愿望眼看着就要实现了,他忽然有些忍不住的红了眼眶,家族逃过一劫和终于能趁机把二叔一家赶出去,这两件事放到一起,他都分不清究竟哪个更让他高兴一点。
    “多谢景公子手下留情。”
    之后,两人兴冲冲的告辞离去,家里的人还在前面食肆里整理收尾,郑丰谷更是直接被里正一块儿拉上说事去了,即便他说了他啥都不懂。
    屋里只剩下云萝和景玥两人,她犹豫了会儿,终于还是把缠绕了几天的另一个问题问了出来,“我师父现在哪里?”
    在景玥沉默的那几秒钟里,她的心也忽然被吊得很高,其实在那天只见景玥却不见师父的时候,她心里就有了无数的猜测,好的有,坏的也不少。
    师父为什么没有一起回来?是被事情耽搁了,还是出了意外受伤甚至……又或者是外头太精彩,他已经把她这个乖徒儿给忘记了?
    想来想去,最后一个不可能,最好是第一个,次一等的,哪怕受了重伤瘫痪在床她都能拼尽全力把他治好,唯独那一个结果是她不愿接受的。
    然而,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谁能保证一定能活下命来?
    正在她越想越悲观的时候,忽觉得头上一沉,撩起眼皮就见景玥低垂着头笑盈盈的看着她,说:“别担心,你师父伤了胳膊,此时正在京城府邸中养伤。原本他是想与我同行的,可惜我家老太太看得紧,正紧锣密鼓的打算要赶紧给他讨个媳妇,我便只好撇下他自己过来了。”
    刚才就是不知道怎么跟阿萝说他师父可能要娶媳妇的事儿才稍稍犹豫了一下,倒是把她给吓着了。
    云萝闻言一愣,师父要娶媳妇了?
    不过也是,师父今年三十出头,如果不是被耽搁多年,照这个时代正常的情况来发展,孩子都应该是跟她差不多的年纪呢。
    景玥又说:“在我离开前,我祖母已经为师父挑中了好几个姑娘,只等他再挑个中意的就能立刻上门求亲,到时候师母进门,你还能再收一份见面礼。”
    云萝默默的在心里扒拉起了她的银子,师父要娶媳妇,她这个当徒弟的自然不能缺了礼数让师父在新媳妇和同僚之中没脸,该准备一份怎样的礼才会既出挑又不会显得出格呢?
    不过在送礼之前还有一个问题,“师父要在京城成亲?”
    “是。”景玥目光微闪,问道,“到时候,你愿去京城吗?”
    云萝抬头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这个问题不仅仅只在师父成亲的这件事上面。
    景玥又问了一句:“阿萝,你想去京城吗?”
    想去京城吗?
    说实话,她是不怎么想去的,多繁华的盛景她都早已看过无数,彧朝的京城对她并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反而现在乡下的平淡生活让她过得很舒坦。
    但如果需要,她却也不会退缩。
    她对自己的身世有所猜测,虽不明白卫家为什么只是远远关注着却没有来认亲,但她有预感,恐怕迟早都得回去。
    回去后呢?
    乡下的冲突和波折只是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今天我摘了你家蒜,明天你抢了我家的水,互相叫骂几句,转头又是和睦的邻里。而高门里的争斗却是你死我活的搏杀,她听说过,也曾亲身经历过,在她这几年默默受了卫家好处的同时,心里就做好了被搅入其中的准备。
    当年,她为什么会被人偷出来扔到河里?现在,亲生的父母正处于怎样的境地?她是卫家的孩子,还是与卫家有亲人家的孩子?这些她也都想知道。
    但这所有的想法在心里过上一遍就又被堆积在了角落里,现在她还是白水村郑家的闺女,那些事情待得临头时再说似乎也并不迟。
    而现在村里的大事就是景公子把村子后头的两座山给买了下来,连着山脚下的一大片荒地一起,招募了附近几个村子的汉子来开荒。
    四月的天气已十分和暖,又正是农闲时候,许多闲在家中的男人们都来了,甚至有在镇上找到短工的也辞了工过来这里开荒。
    开荒虽辛苦,但一天却有足足五十文工钱,这得是寻常的短工干上两天才能比得上。
    在开荒的同时,茶树苗也陆陆续续的运送过来了。
    但树苗并不多,不过两车而已,更多的是直接运来了茶树种子。
    云萝看到这些种子的时候愣了下,然后才隐约想起来,这个时候,大概,可能,都是普遍采用种子直播的方法来繁殖茶树。
    忍不住多问了一句:“直接就这么下种吗?”
    小王爷如何会晓得这种事情呢?听到云萝的问题发现回答不出之后,当即招来了种茶师傅。
    说师傅,其实就是一个有种茶经验的老茶农。
    种茶师傅朝他们行了礼,然后跟云萝说道:“这其实就跟种庄稼一样,播下种等它发芽,不出几年就能成园了。”
    云萝就又问了一句,“直接播种不会改变茶树的性状吗?”
    这话让种茶师傅愣了下,他原本以为这个小姑娘只是好奇问一问,看在爷的面儿上就随口应付两句,却没想到竟会听到这样的问题。
    不过这个小姑娘跟爷的关系不浅,他也不敢不敬,只能指着旁边的两车茶树苗说道:“您瞧这些苗子,就是都经过了筛选,尽可能的把性状不同的茶苗都挑拣了出去,可惜树苗运送不易,不如直接下种方便。”
    云萝认真回想了下,她对农事不懂,但却也知道茶树的繁殖方法有一种是扦插,就如同有些药材的培育也是用扦插更好,更能保持原株的性状。
    “你可以试试扦插。”
    “扦插?”师傅一脸茫然,“跟柳树似的直接折了枝条当苗来使?从没听说过茶树还能这般种植的,况且,那得折上多少枝条才够啊?”
    云萝摇头,“不用一整根枝条,而且也不能是老枝,得是当年新长的枝条,带着一片大叶和细芽的一截就能育出一棵树苗。”
    种茶师傅下意识的就要反驳,这不是胡闹吗?那么一点细芽如何能够种得活?
    话将出口,却忽然听见身旁的小爷轻咳了一声。
    他顿时一个激灵把话都咽了回去,僵着脸不说话了。
    云萝看了景玥一眼,又看着种茶师傅说道:“你去试试,或许就成了呢?”
    “姑娘说得是,我回头试试。”
    云萝看着他的表情,只看到一片不以为然的敷衍,便也觉得意兴阑珊,将手里圆滚滚的茶树种子扔回到了麻布袋子里,然后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够了,仅是这样怕都要被人以为多管闲事、不懂装懂。
    景玥紧跟其后,侧头看着她说道:“没想到你竟还知道如何种茶。”
    “我不懂啊。”她回答得特别耿直,“只是听说过一些,就多嘴说了两句,但用扦插确实能更好的保留原株的品质和特性,你如果不嫌麻烦,可以让你家的师傅们去试试。”
    听说过?从哪儿听说的,又是听谁说的?
    如此明显的破绽景玥丝毫不顾,他转头看着那个摇头离开的种茶师傅,眯了眯眼,然后笑着对云萝说:“好,我让他们试试。”
    答应云萝的事他从不含糊,回头果然吩咐了下去让几个种茶的师傅都试试新的育苗法,并在两年后成功的用扦插法培育出了一批新的茶树苗,几乎完美的继承了茶树原株的品质,短时间内为他搂回了一大笔银子。
    可惜育出那批茶树苗的却并不是今日与云萝说话的这位师傅,而是另一个年仅十九岁的伙计,现在更还只是个来开荒打短工的农家少年。
    此乃后事,且不说。
    云萝在外面看了这个时代的种茶方法后就转身回家去了,她最近正在研究一款祛疤膏,就快要成了。
    第二天,又逢书院休沐,将近中午,食肆里已经忙完,午饭还不到时辰,下午的卤味也可以慢慢准备,这是家里一整个白天中最清闲的时段。
    郑丰谷闲不住,就拿了柴刀在院子里把干树枝砍成等长的一截截,刘氏和云萱坐在灶房门口把压榨了一上午的豆干从麻布里一块块的抖出来,郑嘟嘟拿着他新得的彩漆木马出门找他的小伙伴们玩耍去了,文彬和云萝坐在屋檐下说悄悄话。
    “三姐,这两天镇上都传遍了,屠二爷要被净身逐出屠家。”
    “净身出户?他能答应?”
    “这个我们就不晓得了,不过我听说,这几天屠家的族老和管事们都住在屠家的大宅子里,有人说是在商量兄弟分家的事,也有人说是在商量如何将屠二爷逐出家门,可惜嘉荣师兄这几天也没来书院。”
    “就算他来了,你也不能去问他家的私事。”
    文彬咧着嘴嘻嘻笑了两声,眯着眼说道;“如果真被逐出家门,大嫂往后可就没了最大的依仗。”
    “再落魄,你也不能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云萝打开手中的瓷瓶,从里面挑出了一点灰黑色的药膏,轻柔的在手背上推开抹匀,那里就仿似被蒙上了一层浅淡的灰。
    待得半刻钟后用湿布将它擦去,却见那一片肌肤格外的细腻光滑。
    凑近闻一闻,清香中带着淡淡的苦涩味,并不难闻,当然也不怎么好闻。
    文彬看着她折腾,摇头晃脑的说道:“我就跟你说说,在外头,我从不说别人的坏话。”
    他可是要科举当大官的人!
    凑近过去看云萝手里的瓷瓶,问道:“三姐,这又是啥?咋是这个颜色?”
    正说着话,就听见一阵车马声在他家大门外停了下来,看到从马车里出来的人,文彬惊讶的说道:“嘉荣师兄,你咋到我家来了?”
    屠嘉荣朝文彬笑着晃了晃手,然后回身从马车里扶下了个年近不惑的妇人,妇人的后头,又出来一个穿青布衫的中年男子。
    马车边还跟了一骑,一个带着黑色面具的人翻身下马,看不见他的脸,但从身形和露在外面的肌肤来看,这是个年轻的男子,应该就是屠嘉荣那个被大火烧毁了容的亲大哥。
    车马和下人都留在外面,只一家四口相互扶持着进了大门,那中年妇人率先开口朝郑丰谷和刘氏说道:“冒然登门,打扰了,我是嘉荣的母亲,这是他父亲和大哥。”
    刘氏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屠家的大爷、大太太和两位公子,慌得手里的豆干都差点摔到了地上,忙站起来说道:“快……快请进屋坐。”
    这不是文杰媳妇的娘家大伯和大伯娘吗?咋跑她家来了?
    刘氏心慌慌,和郑丰谷对视一眼,只能是先把人请进屋里来。
    他们却没有马上进屋,而是在院子里就朝着站在屋檐下的云萝躬身一拜,屠大爷代表一家人说道:“多谢萝姑娘出手相救,我们一家人都铭感五内,往后但凡您有任何吩咐,老夫必竭尽全力。”
    云萝的目光却在屠嘉荣大哥的脸上落了一下,然后摇头说道:“我并没有做什么,你们不必放在心上。”
    屠大太太双眼含泪,说:“于您只是举手之劳,对我家来说却是救命般的恩德,萝姑娘实乃是我家的大恩人。”
    这么大的帽子落下来,云萝不禁有点尴尬,“我叫郑云萝,您叫我名字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