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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的阳光透过窗外青翠的竹林洒在岑隐的肩头,形成了一片斑驳的光影,衬得他如画的眉目间多了几分冷魅,显得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岑隐方才这三句话说得轻描淡写,罗其昉却是听得胆战心惊。
    “是,岑督主。”罗其昉郑重地俯首作揖。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岑隐又道,狭长的眸子如潭水幽深,平静而又锐利。
    罗其昉心中一凛,再次应声。
    岑隐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吧。
    罗其昉就低眉顺眼地退出了屋,然后长舒一口气,原本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不少。
    他摸出一方帕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里叹道:和岑隐共事实在压力太大,也不知道京城的官员是怎么撑下来的。
    罗其昉收起帕子后,没再停留,匆匆办事去了。
    经过此前采购布料的教训后,罗其昉办事更爽利了,有了几分雷厉风行的味道。
    他不仅把岑隐说的那三条准则在大盛军队内部传达了下去,也同时把它们张贴在了城门口的布告栏上。
    东厂、锦衣卫和军中将士分组分队在城中巡逻,严格地执行着那三条准则:
    不服从指挥者,杀无赦。
    旦凡有趁乱闹事者,杀无赦。
    凡伺机抬价引致哄抢者,杀无赦。
    杀鸡儆猴地杀了七八人后,所有心存侥幸者都知道了厉害,一个个变乖觉了,夹起尾巴做人。
    短短三天,大越城内就变得井然有序,百姓们也逐步回归到常规的生活中。
    虽然岑隐到怀州两个月了,可是罗其昉真正与他接触也不过是最近这半个月的事。也就这短短半个月,在罗其昉的身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的眼神更沉稳,也更坚定了,就像是一块璞玉经过细细的打磨后,渐渐地散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光华。
    罗其昉也感觉到了铁血手腕的好处,还有,岑隐对大局的把控。
    要不是岑隐来到怀州把控大局,罗其昉简直不敢想象现在的怀州会变成什么样。
    每每想到这一点,罗其昉心里多少有些惭愧:比起岑隐,自己还相差得太远了!自己真的给皇上丢脸丢到底了。
    怀州忙着赈灾的同时,岑隐的飞鸽传书抵达了数千里外的京城。
    慕炎一收到飞鸽传书,也顾不上手边的政务了,立刻就跑回重华宫找端木绯。
    这次岑隐捎来了两张信纸,第一张信纸说得是公事,自然是给慕炎的,第二张信纸说得就是私事了。
    “蓁蓁,你说的没错,地龙翻身果然是在怀州中部一带,这次也就通尓城因为是震中所以震动较严重,有一些伤亡,还损坏了三成左右的房屋,大越城等其他几城虽有震感,但都无大碍,大哥没有受伤。”
    “这次幸亏我们准备得及时,现在怀州的粮草、药草什么的都够用,赈灾事宜也很顺利。”
    慕炎零零总总地说了一些,最后感慨道:“还好大哥去了怀州,不然光凭罗其昉、骆光清他们肯定稳不住局面。”
    “罗其昉、骆光清终究还是欠历练,正好趁着这次机会让大哥好好替我调教调教他们!”
    慕炎一边说,一边把手上的第一张绢纸递给端木绯看,心道:大哥就是会调教人!
    端木绯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张信纸,目光落在了最后一行上。
    岑隐说,第二张信纸是私信,请慕炎转交给端木大姑娘。
    端木绯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折好第二张信纸后,立刻就站起身来,兴冲冲地说道:“阿炎,我要赶紧出宫去找姐姐。”
    也不等慕炎答应,端木绯已经乐呵呵地吩咐碧蝉她们赶紧给她备马车了。
    既然要出宫,那自然得微服才行,端木绯立刻就去了寝宫换衣裳,只留下慕炎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与一只慵懒的白狐狸大眼瞪大眼。
    “……”慕炎委屈地抿下了薄唇。
    他好难得才翘班回来的!
    哎,他果然还是失宠了吧?
    窗外的花木随风簌簌摇曳,似乎在响应他似的。
    端木绯很快就换好了一身嫣红色绣芙蓉花襦裙从里面出来了,随口跟慕炎说道:“阿炎,你去忙吧,我晚上会回来陪你用晚膳的……”
    话音未落,她已经一溜烟跑了,一副迫不急待的样子。
    “蓁蓁……”
    被抛下的慕炎喊了一声,他本想说,其实他可以送她去沐国公府的!!
    慕炎呆呆地坐着,继续与小狐狸大眼瞪小眼,直到小狐狸又闭上了眼,他才哀怨地站了起来,只能回御书房上班去了。
    皇帝难为啊!
    慕炎继续回去和那些折子奋斗,另一边,端木绯坐着马车回了沐国公府,还记得捎上了飞翩,让它去马厩与霜纨玩。
    这时已经是下午未时过半了,端木纭很是意外端木绯居然在这个时辰回来了。
    毕竟现在是七月盛夏,此刻又是午后最炎热的时候,端木绯一向怕热,现在是她的午觉时间。
    “姐姐,”端木绯一进屋,就乐呵呵地对着端木纭说道,“岑公子给你来信了!”
    端木纭漂亮的柳叶眼微微张大,手里的一方鸡血石小印差点没滑落,她连忙紧紧地攥住了小印,将它握在手心。
    端木绯把那张涉及“私事”的信纸递给了端木纭,很可爱地笑了,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姐姐,你放心,我绝对没看过这封信。”
    顿了一下后,她又笑眯眯地补充道:“阿炎也没看过!”
    端木纭略显急切地拿过了信纸,展开后,飞快地看了起来。
    紫藤默默地给端木绯上了茶,端木绯毫无所觉,目光灼灼地盯着端木纭,盯着她,盯着她。
    姐妹俩一个专注地看着信,另一个则专注地盯着前者,两人太过专心,完全没注意到窗外一只黑鸟“嗖”地展翅飞过,翅膀擦过枝叶,令得树冠微微摇曳。
    黑鸟的身影一闪而逝,眨眼就消失在茂密的树冠中,须臾,它又探出一只鸟首,望着屋内的方向。
    然而,姐妹俩还是没看到它。
    黑鸟再次展翅滑翔,又往窗口的方向飞近了一些,小心翼翼地躲在窗户外的一个万年青盆栽后。
    在一旁伺候茶水的紫藤早就看到了小八哥,唇角含着一抹笑,含笑地看着小八哥与主子玩捉迷藏。
    这时,看完了信的端木纭从信纸上抬起头来,唇角微扬,漂亮的黑眸中荡起了潋滟的波光,熠熠生辉。
    刚从盆栽后探出半个头的小八哥警觉又把头缩了回去,却没有藏好一只鸟爪。
    但端木纭还是没看到小八哥,她仔细地把信纸折叠了起来,然后小心地收进了自己的荷包里,就像在收着一件稀世珍宝似的,动作是那么轻柔,神情是那么专注。
    端木绯一直死死地盯着端木纭,脸上写满了好奇,指望着姐姐能透露一些信上的内容。
    然而,等到端木纭收好了信纸,也没等到一个字,端木绯失望地扁了扁小嘴。
    她端起茶盅喝了两口茶,又重振旗鼓,笑眯眯地歪着小脸问道:“姐姐,岑公子不在京,你是不是很无聊?”
    “不会。”端木纭毫不犹豫地说道,右手又下意识地摩挲起指间那个刻着红狐狸的鸡血石小印。
    端木纭的眼神坚定明澈,如磐石,似骄阳。
    很早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她要走的这条路不易,也许她要等上一年,等上十年,甚至等上一辈子,但她还是选择了走这条路。
    因为他值得!
    而现在,她只要再等区区两年,不,是再等一年十个月就行了。
    端木纭的唇角又翘的更高了一些,柳叶眼又亮了三分。
    “蓁蓁,我一会儿做桂花藕粉糕和果子露给你吃好不好?”端木纭笑眯眯地提议道。
    “好好好!”端木绯好些天没吃姐姐亲手做的糕点了,频频点头,轻易地就被端木纭转移了注意力。
    “呱呱!”
    一向嘴馋的小八哥终于耐不住了,拍着翅膀追着两姐妹去了,叫着“吃吃”,似乎在说,它也要吃!
    每每从小八哥嘴里听到新词汇,端木绯都不得不感慨一句:岑公子实在是太会调教鸟了,这么只蠢鸟经过他的手,居然也变得灵巧了几分。
    在小八哥聒噪的声音中,沐国公府变得更热闹了。
    端木绯在沐国公府待了一下午,不仅吃上了姐姐亲手做的美食,还因为“送信及时”,得了姐姐一堆奖励,连吃带拿,可谓满载而归。
    她的马车刚要离开时,端木宪正好下衙回府,见到端木绯来了,还有些意外:小孙女怎么突然回来了。
    “四丫头,要不你留在家里吃饭吧。”端木宪喜笑颜开地说道,庆幸自己幸好提早回来了。
    结果——
    “祖父,我答应了阿炎要陪他用晚膳的。”端木绯不好意思地说道,连忙哄端木宪,“今天我是特意过来给岑公子送信的,祖父,过两天我再过来陪您吃饭下棋好不好?”
    冷不防从端木绯嘴里听到“岑公子”这三个字,端木宪整个人都不好了,挥了挥手,连端木绯的马车是何时走的都没意识到。
    端木宪唉声又叹气,一直到晚膳前,端木纭过来陪他一起用膳。
    趁着端木珩和季兰舟没来,端木宪就试探地问道:“听说今天四丫头给你送信来了?”
    端木纭微微一笑,她本来也没有瞒着端木宪的意思,大大方方地应了:“是岑公子来的,前几日,怀州那边地龙翻身了。”
    因为怀州那边的正式公文还没有送来,所以端木宪也还不知道怀州地震的事,先是一惊,随即又是觉得是应该的,毕竟小孙女精通天文星象之术,她怎么会看错呢!
    端木宪捋了捋胡须,神色间露出几分引以为豪的骄傲,紧接着,他就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道:“你可知道地龙翻身发生在哪几个城镇?程度怎么样了?伤亡呢?”
    “……”端木纭慢慢地眨了眨眼,摇了摇头,“岑公子的信里没说。”
    顿了一下后,端木纭又补充道:“蓁蓁说,大越城没事。”岑公子也没事。
    “……”端木宪想想也是,岑隐给大孙女的是私信,没提太多公事那也理所当然的。
    端木宪端起了茶盅,神色更复杂了。
    他心里也明白,这次怀州出了地龙翻身这种的天灾,局面若是没有处理好,会对怀州造成不可预估的影响,这一次若不是岑隐亲自去了,恐怕真压不住了那些野心勃勃的怀人,甚至还会给那个伪王苏娜攻击大盛朝廷、收买人心的机会。
    但是,看着大孙女因为收到了岑隐的信就开心成这样,端木宪心里也确实不是滋味。
    为了大孙女好,自己到底是应该放手呢?
    还是,该坚持下去呢?
    平日里,端木宪处理起各种复杂的朝堂政务都是游刃有余,可是面对自己的孙女时,却也难免陷入了关机则乱的困局。
    他一时有些茫然了,心不在焉地喝着茶,食不知味。
    “吧哒,吧哒……”
    远远地,厅外就传来了拨浪鼓的声音。
    人未到,声先到。
    端木宪和端木纭都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力,可想而知,这府中最喜欢波浪鼓的人就是端木泽了。
    “呱呱!”
    拨浪鼓的声音把小八哥吸引了过来,小八哥欢快地在端木泽的头顶上方打转,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手里甩动的拨浪鼓。
    “吧哒,吧哒……”
    “呱!呱!”
    拨浪鼓响一下,小八哥就叫一下。
    端木泽更乐了,在端木珩的怀里“咯咯”笑个不停。
    小曾孙的笑声让端木宪经纠结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下,看着小家伙可爱的样子,端木宪忍不住就笑开了花。
    随着端木珩一家三口的到来,厅堂里热闹了不少,端木宪乐呵呵地把小曾孙抱在了怀里,一手拿着拨浪鼓逗曾孙。
    拨浪鼓在哪里,小八哥就在哪里,它蹲在一旁的高脚方几上,与端木泽一起目光灼灼地盯着拨浪鼓。
    端木珩看着端木宪与端木泽,静默了片刻后,突然开口道:“祖父,我明天打算去牢里看看杨旭尧。”
    “……”端木宪一惊,手里的拨浪鼓下意识地停下。
    拨浪鼓两侧的两枚弹丸也随之慢了下来,然后垂了下来,再没有声响。
    端木珩又道:“四妹妹已经安排好了,皇上也同意的。”
    “咚咚!”
    “呱呱!”
    拨浪鼓不动了,端木泽和小八哥都急了,一起催促了起来,一人一鸟,一个声音奶声奶气,一个声音粗噶难听,可此时此刻却是说不出的协调。
    “你想去就去吧。”端木宪一边说,一边又转起了手上的拨浪鼓。
    再过几天,就是恩科了。
    端木宪知道,端木绮毕竟是端木珩的亲妹妹,她的死是端木珩的一个心结,若是不解开,这一科怕是很难有好成绩。
    “多谢祖父。”端木珩郑重地起身作揖,面沉如水。
    随着拨浪鼓“吧哒、吧哒”的声响,厅内又热闹了起来,端木泽和小八哥咯咯地笑个不停。
    旁边的季兰舟在心里唏嘘地叹了口气,亲自给端木珩递了茶。
    得了端木宪的允许,端木珩第二天一早就独自去了一趟刑部天牢。
    关在天牢内的犯人多是犯下了十恶不赦之罪,平日里没有皇帝和刑部尚书的额外开恩,旁人是不可以随便进天牢的,更何况,杨旭尧犯的还是足以诛九族的谋反罪。
    这是杨旭尧关入天牢后迎来的唯一一个访客。
    端木珩也懒得与杨旭尧废话,第一句话就是单刀直入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害死二妹妹?”
    自从三司会审后,杨旭尧已经在天牢中被关了两个多月了,这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把他折磨得形销骨立,恍如乞丐般,早看不出曾经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的样子。
    “……”杨旭尧怔怔地看着牢房外的端木珩,眼神飘忽。
    为什么?!
    杨旭尧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们的婚姻一开始谁都不情不愿的,但是成亲后的三年多,端木绮对他一直一心一意。
    一开始决定要杀了端木绮的时候,杨旭尧还有点不舍得。
    可是,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只有端木绮死,才能让他的整个计划更顺利,所以,为了他杨家的大业,他动手了,他打晕了端木绮,把她丢下了湖。
    当端木绮被“救回”杨家时,她已经昏迷不醒,后来,她曾短暂地清醒过一次,也曾声嘶力竭地问过他,问他为什么!
    他告诉她,等有朝一日,他登临帝后,端木绮是他的元配嫡妻,是他的元后,他会为她追封的。
    哪怕她不在这世上,他会让她成为这天下所有女子都艳羡的对象。
    后来,端木绮再也没有说话。
    她闭上了眼,唇角微微翘了起来,再也不曾睁眼……
    她唇角的那抹笑带着几分讥诮,几分恍然,几分自嘲。
    端木绮死后,杨旭尧并不内疚,他觉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要成就一番宏图伟业必须要有所牺牲。
    可是端木绮临死前嘴角的那抹笑,却时不时地浮现在他脑海中,偶尔午夜梦回时,令他辗转难眠……
    自从他被判了秋后处决后,他几乎夜夜都会梦到端木绮的那一笑。
    ”……“杨旭尧久久不语。
    天牢里只有远处其他牢房传来的镣铐与锁链的碰撞声。
    端木珩看着眼神飘忽的杨旭尧,又重复了一遍:“杨旭尧,你为什么要害死二妹妹?”
    她可是他的结发妻子!
    杨旭尧这才回过神,他激动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抓住了牢房的木栅栏,为自己辩解道:“大哥,我是一时鬼迷心窍。你知道的,我与绮儿成婚三年多,我对她爱若珍宝,百依百顺,从不曾逆过她的意思。”
    “这些都是做不了假的……”
    杨旭尧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回忆着他与端木绮曾经的甜蜜时光。
    说着,他的眼眶也红了,眼睛里含着泪光,“大哥,我愿意为绮儿守陵一生,寸步不离。”
    “你也知道,绮儿对我一直一心一意,她的心愿就是和我厮守一生,我往后的日子里想要赎罪,想要陪在绮儿的身边!”
    “你是绮儿的大哥,一定也愿意完成她的心愿的吧?!”
    杨旭尧一脸热切地看着端木珩,眼睛更亮了,似乎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段浮木似的。
    “大哥,我是真的后悔了,那时候,我是因为国仇家恨才会一时冲昏了头脑。”
    “这几个月来,我一直悔恨不已,想要用下半辈子来赎罪!”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那么诚挚,那么真切,似乎发自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