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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已是七月,皇帝先是召了钦天监监正密谈,又请了白云寺方丈悟明喝茶。只因他最近霉运连连。
    他自然不信是他的气运出了问题,而是认定了一切厄运皆因流年不利,想要从大师们口中寻得转运之道。
    为此,他还做了很大一场法事。
    他之所以这般焦心,除了儿子们的不省心,还因入夏后北方干旱,南方雨多。久旱生蝗,翼豫等地已现蝗灾。而南方阴雨不停,若继续落雨只怕要洪涝泛滥。
    皇帝心头惶惶,一心扑在了前朝。
    可坏事依旧挡不住地接踵而至。
    三天前,他最宠爱的田贵人,滑胎了。
    这个他看重,珍惜,可以证明他正当年,依旧龙精虎猛,被他寄予了欢喜和爱护的一胎,居然没保住。
    在最近一系列坏事发生后,这次滑胎就像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叫他心慌不已。
    今日程紫玉入宫来给太后请安,皇帝刚好也在慈宁宫。
    她看着皇帝也是心下一跳。
    才几日不见,皇帝便消瘦许多,眼下的青色深深的一圈,头发也有些泛银灰了,倒似一下老了十年。
    皇帝歪在圈椅里假寐,由着御医把平安脉。
    于公公在一边叨叨,说皇上最近睡眠不好,整宿睡不着。每日最多就只休息一个时辰。
    御医表示皇上并无大碍,只是劳累过度引发的疲态,跪地求保重龙体好生休养。
    皇帝挥手让御医下去,太后则示意让御医去熬一碗安神药过来。
    皇帝轻轻一叹,极其少有地认了次老。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精力用不完,但最近是真的力不从心了。只可惜孩子们都各有欠缺。朕放心不下。也不知还能熬几年,但愿在朕倒下之前,能有……”
    “皇帝困了,瞎说什么梦话。哀家都没服老呢!在哀家跟前,你永远是个孩子。你啊,别太操劳了。有什么事别都一人扛着,你谁都不放心,活该劳碌命!”
    程紫玉则在角落尽量缩小存在感。
    她还在呢!皇帝竟然说那样的话。皇帝是忘了她在,还是没把自己当外人?总不会是故意说给自己听吧?
    安神药上来,太后亲自盯着皇帝喝下,命芳嬷嬷带皇帝去了后殿睡上半日。
    皇帝一走,太后面上的笑便淡了。
    她心情也不好。
    御医给太后请脉,脉象很好。
    程紫玉略微安心。今生的太后全权掌了后宫,宫中事端不断,所以太后在后宫的把控力也在不断加强。许多重要位置都换成了她老人家的亲信,衣食用度更是细之又细。
    太后很健康,虽疲累但气色不错,今生应该不会再发生前世那种事了吧?
    御医也给程紫玉请了脉。
    也是一切都好。
    这两个月她已经不长个儿了,人看着也丰腴了不少,拿太后的话,总算褪去了少女感。
    御医表示,她只需在吃食上再调理两三个月,便可以不用再服避子药了。言外之意,底子已然不错。怀孕生子已不在话下。
    太后听完哈哈笑了,总算还有些高兴事。
    挥退了御医,太后拉着程紫玉说话。
    “皇上以前不喜欢你,但现在却已很欣赏你很认可你了。皇上觉得,你很好。可以站在李纯身边了。”
    “……”程紫玉摸不着头脑,与自己说这个做什么?他不喜欢,自己也已经站在李纯身边了。
    太后却无视了她的不明,继续说着。
    “皇上刚刚的话你也听到了。很多人不满皇上对皇子们的各种纵容。但皇上是无奈的。他不放心皇位,总想挑最好的接班人。可老大脾气不好,手段太狠。老二身后那些族人太过庞大,当年他们就能逼着皇上立太子,若老二再上去了,今后大周就不姓朱了。
    老四能力不够,性子也不好,从不在考虑之中。老五最像皇帝,母族势力不强大,却有能力。恰恰好符合皇上的挑选标准。
    皇上算得很好,他原是打算让老五在外磨砺上几年,在外赢些声望口碑,在军中得些功勋。待他回来,皇上再助他一臂之力,给他些兵权……
    可眼下,皇上却开始忧心,怕来不及了。”
    程紫玉眉心跳了又跳,这些话,怎么好对自己说?她刚听着还以为是太后知道自己与太子最近走得近,所以在敲打自己,暗示让自己与朱常哲站同一战线,可“来不及”又是什么意思?
    “这年纪大了,便容易回想以前的事。就连做梦,回去的都是过去,梦到的都是以前的人。皇上,最近老做梦。”
    太后拉着程紫玉手,“皇上,前几日借着做法事,顺道去看你婆母了。”
    婆母?李纯的娘?程紫玉一抽气。
    她抬眼看向太后。太后正紧盯着她。
    程紫玉不知太后何意,莫名有些慌张。
    “皇上在那儿待了许久。”太后又是一顿。
    程紫玉却知道,太后的视线依旧火热盯在自己身上。
    “皇上亏欠李纯,亏欠你婆母和李家,皇上想补偿,想弥补。最近皇上身体越发不好,他希望可以在他身子还硬朗之时便完成弥补。”
    程紫玉张了张口,几分口干舌燥,心跳也有些快。有种想法升腾,不会吧?
    她挤了个笑,就要屈膝。
    “皇上对夫君一直很好,夫君都记在心上。夫君对皇上也从无不满,何来亏欠弥补之说。”她听了这么半天,哪里还不明?
    皇帝果然是故意当着她面说了那些不该说的。
    太后也不是没分寸,怎会在她跟前对皇子们评头论足。
    所谓弥补,大概是有让李纯上位的想法了。
    程紫玉确实慌了。她不敢拒绝,她不知这是命令还是什么,她不确定太后和皇帝的真正意图。但她也不愿接受。她只能装傻。
    “以后不要老是下跪,腰板挺起些!”太后没让她跪。“他身上有皇上的血,皇上待他好不是应该的?
    皇上还是没能补偿他。何况还有他娘呢?他外祖一族呢?皇上年纪大了,愧疚也大了。有些事总要做了更安心。”
    “皇上……有意为李家平……反吗?”程紫玉希望是。
    “你明知故问了。皇上是借那势上去的。皇上不能给平反。”
    自己去拆自己的台,昭告天下自己来路不正吗?
    程紫玉继续装傻:“是,我……回去便告知夫君。”
    “紫玉,哀家把你当自己人。你我说话便没必要藏着掖着拐弯抹角。直话直说吧。皇上的担心不无道理。万一时间不够,李纯是最好的选择。他有兵权有实力,京里和军里都服他,万一个别势力有反扑,只有他能压住。
    老五是好,但只怕来不及成长了。一是因为朱常珏和太子。二是因为皇上身体每况愈下。咱们不能不做打算。老祖宗的基业,总要好好往下传的。
    你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这对咱们都是大好的。
    皇上那里,既可以真正弥补李家和李纯,可以让李纯亲自给他们平反,还能让他身在其位。
    你也放心,哀家全力为你保驾护航,让你权掌后宫。你是民间郡主,刚好可以成就一段佳话。既能安定民心,也可称为万民敬仰。
    程家那里不但不会有人再加以算计,还可以成为真正的贵族,脱离工商阶级,成为人人追逐和追捧的对象。以后不用再做手艺,子孙可以飞黄腾达,可以享受荣华富贵,这可是萌阴后辈的大好事啊……”
    太后越说,程紫玉眉头越紧。
    太后越说,她便觉诱惑力越小。
    那个位置,李纯不要,可他们就认定自己会动心吗?
    她并不想在后宫后宅浪费这辈子时间。
    她不会放弃手艺。也不想脱离那个阶层。他们有皇位要继承,自己也有手艺要传承。
    她的子孙也是,她的子孙也得要来延续手艺的,而不是那种靠着祖宗萌阴在权势海里追逐的纨绔子弟。
    她突然发现,重活一世,她与太后之间已不再是前世那种相互珍惜的单纯感情了。太后在其位谋其事,早就不在乎自己想要什么了。
    太后对自己虽有宠,却不是前世的爱。
    程紫玉惊觉这一点时,突生悲哀。或许这便是有得必有失……
    她觉得腕上一凉,低头看去,却见一只血玉镯子已被套了上去。
    她认识这镯子。
    是先帝爷送给太后的。
    龙飞凤舞,贵重可见。
    “这是哀家送给孙媳的。”
    孙媳!
    太后承认他是孙,自己是媳。
    他们终于要认回李纯了。
    程紫玉跪伏在地。
    太后以为她要谢恩,却没想到她取下了镯子并双手递于头顶。
    “锦溪区区一妇人,如何能做这主。这镯子太过贵重,锦溪不敢当,不敢收,还请太后娘娘收回。”
    “哀家实话告诉你,李纯也不愿。所以哀家来与你说。李纯听你话,你代他收下,回去与他好好说吧。你不用有顾忌。身份上,原本便有李纯是皇上私生子的传言,只要稍微润色一下,便是板上钉钉。至于老五那里,皇上会安排他接任康安伯的权,让他守东海,绝不会影响了你们。还有……”
    太后也烦恼。皇帝说,最近找李纯明示暗示了两次,都被堵回去了。李纯的那性子,从不轻易被他们左右。还屡屡拿了李母出来压他们。若不是无计可施,何必从程紫玉这儿下手。
    只不过,太后没想到,她看了半天,却半点没从程紫玉的表情里找到一丁半点的欣喜。
    程紫玉咚地叩下。
    “既然夫君不愿,锦溪便更不能应了。”
    “你想想程家,否则你会后悔的。而且,你有想过忤逆哀家,得罪了皇上的后果吗?你到今日地位不容易,你真要错过这个天大的机运吗?”
    程紫玉心下叫苦。只怀有一丝侥幸,希望太后只是虚张声势。
    在这帮人眼里,程家屁都不是。他们不在意。
    所以,程紫玉只能拿李纯说事。
    “我既然嫁了李纯,便不能不顾他的意愿。程家是我的娘家,我不会不管。但李纯是我心上的人,更是我需要和想要维护的人。他的喜怒哀乐,对我不比程家轻。太后娘娘,您与皇上既然要补偿他,为何不想想他要什么。既是他不喜欢的事,强迫他去做,就是所谓的补偿吗?”
    “大胆!”太后愠怒拍桌,茶碗跟着一跳。
    程紫玉赶紧磕头。
    “您且息怒,求您听我说完。当日李纯与我说,他之所以能接受我,正是看中了我家的烟火气。他说他孤单了二十多年。他最想要的便是那份世俗的热闹。他已经苦了二十多年了,只想有个家族可以陪伴,可以开怀畅饮,可以好好歇息。眼下他得到了,您忍心再让他孤家寡人一辈子吗?”
    那个位置,岂是好坐的?李纯的性子,根本不适合。
    “怎么就孤家寡人了,他一样有你和你的家族陪着。”
    自欺欺人。高处不胜寒,哪个皇帝不是孤独的?
    “娘娘,今日我若为他应下,您觉得锦溪与他还能保持眼下这融洽的关系吗?他会觉得连枕边人都算计了他,为了荣华富贵抛弃了他。
    婆母的坟我去过,婆母不让他再归皇室,他也告诉我了。他会怪我让他成为了不孝不义之子。他不会原谅我的。我不敢,不敢忤逆婆母,不敢那么逼他。他也不会忤逆婆母的。
    您不是疼爱我吗?您怎能让我成为罪人呢?而且到时候,伤害的不止是我与他的感情,还有他与皇上,与您的感情,您想要那样的后果吗?求太后娘娘怜悯我夫君。锦溪大言不惭,也请娘娘从轻处罚。”
    程紫玉拜着,一动不动。
    她眼梢余光瞥到了内室微微晃动的帘。
    她就知道又是皇帝打的坏主意。
    当日皇帝在李母死前发誓不让李纯回归皇室,君无戏言,眼下后悔了,便又想着让太后和她来出面,想拐着弯办成这事吧?
    自己才不做那罪人呢!
    大不了以后少进几趟宫,有李纯和李母在前面顶着,皇帝太后又如何能迁怒于她不听话?
    “起来吧。你大道理一堆,哀家怎么罚你?下去吧。”
    “是。”程紫玉如蒙大赦,赶紧退了下去。她决定,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不如闭关算了……
    皇帝打帘走出,惋惜中却是带了一丝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