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节过得非常热闹。
    不仅仅是因为周人们的精心准备,也因为金国的宗主亲自来到了阿奎力的大营,所有人的帐篷——不论是贵族、士兵、平民甚至奴隶,都因此得到了额外的赏赐。
    阿尔斯兰这个名字在金人中间只有两种用法,一作部落名,二作人名。
    当它作人名来使用的时候,则只有一个人能够直接以这个姓氏作为自称呼——就是宗主本人。
    整个卢尔河畔的守卫比从前多了整整一倍,越靠近阿尔斯兰本人的居所,设置的关卡便越多。
    兰芷君所在的营帐离那里不远,所以柏灵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这些突然多出来的麻烦。
    随着柏灵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帐篷里的其他人也越来越担心起来。
    这种担心实在难以消除,因为他们甚至无法向柏灵开口询问,是那个周人军师越来越难应对了吗?是他们又变着花样难为你了吗?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苦……
    每当有人决心要问问柏灵晚归缘故的时候,便会立刻遭到其他人的制止——既然柏灵不愿讲,不要强迫她。
    柏灵再一次留意到了众人对自己的额外温情,不过她还是像先前一样什么也没有解释。
    这样的误解反而让她免于向众人解释自己去向的麻烦。
    半个月后,阿尔斯兰返回国都,生活才又恢复了先前的节奏。如今再去兰芷君的营帐,两人之间的对弈已经不再像先前一样剑拔弩张,更多的是接着下棋的时候聊天。
    这样的日子偶尔会让柏灵回想起在建熙帝驾崩以后的那三年,衡原君教她下棋的时光。
    在双方实力过于悬殊的时候,不论对面坐着的是什么豺狼猛兽,好像都可以心平气和地成为朋友——只不过决定权似乎永远握在位高者的手上。
    兰芷君着实感到宽慰,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柏灵果然慢慢又变回了令他感到熟悉的那个样子。
    她总是既不胆怯又不谄媚,连膈应人的时候都带着某种让人无可奈何的真诚,因为她就是一面映照出一切的镜子,和她交谈便如同在与自己交谈。
    如果说在这个过程中柏灵有什么新的发现,那大概也是有的。
    兰芷君也好,衡原君也好,她望着他们,仿佛看见两架命运的提线木偶,她极力掩藏着自己的轻蔑,或许是如今的兰芷君实在太过孤独,竟一次也不曾觉察到她隐藏起来的憎恶。
    憎恶始终令人清醒。
    这一日从兰芷君的营帐中离开,柏灵像从前一样要了几支香,而后踏进了帐外的风雪。
    一出门,她便撞上了今日押送她回营帐的金兵,那人的目光让柏灵感到有些不舒服,在回去的路上,这人更是有意无意地撞过来。
    “就在这里吧。”柏灵停了下来,用金人的语言磕磕绊绊地说,“我要去上香了,一个人。”
    “你去!”那人脸上堆满了笑,“我知道规矩,我不能跟过去,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从营帐与营帐之间的小路一直往北,是一片开阔的雪原。
    从除夕之前开始,每次从兰芷君的营帐中出来,柏灵都要带着香,独自走向这片雪原中去“祷告”。
    这是柏灵向兰芷君求来的独处,金人的士兵会远远地看着她提着灯走成一个小小的星火,然后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站立许久——这是柏灵许多次晚归的真正原因。
    金人,或者说兰芷君,从来没有担心柏灵会趁机逃走。
    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这整片雪原全都是阿奎力的地界,一道命令从军营中传出以后,一天之内就能抵达所有的分支部落;更重要的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靠自己的力量,活着穿行过这一片隆冬之下的草地。
    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地方,不要说是夜晚,即便是有太阳的白天,一个人也决计撑不下一日的行走。
    寒冷、饥饿还是其次,隆冬的经常出现那种无端端而起的暴风雪,它们幕天席地,顷刻间就能在人的脸上刮出血痕。而在从两头望一路往北的路上,阿奎力的部落一共遇到过两次这样的风暴——亲身感受过这种力量的人,不会生出任何侥幸的念头。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柏灵提着灯的人影在沉寂许久之后,终于再次起身回转,向着阿奎力的营地缓缓靠近。
    远远地,她看见那个金兵也正向着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
    柏灵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停在了原地,静静等着对方踏过没膝的深雪向自己这边靠近。
    在相距只有七八步的时候,对方也停了下来,因为在雪地上过于急迫地跑了这么远,这金兵大口地喘息着,一团团的白雾消散在空中。
    “我告诉过你,不要跟来。”柏灵颦眉说道。
    那人没有理会,只是突然笑起来,脸上油光和眼中的垂涎被柏灵手中的灯火照得一清二楚。
    “喔……”柏灵终于反应过来,她望着这金人,“谁给你的胆子?”
    那人稍稍松了松自己的腰带,笑道,“我知道你,你叫柏灵,是陈书白……的女人。”
    “……既然知道,你还敢乱来?”
    那人哈哈笑起来,“不要再装了,我早就听你们的人说过了,你是个‘婆缇’。”
    婆缇,金语中的“娼妓”。
    柏灵一手提着灯,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另一只手伸到了背后。
    “即便是婆缇,也是你碰不起的婆缇。”她冷眼望着眼前的金兵,“你胆敢尾随我到此……是不要命了……还是不要命了?”
    “我敢跟过来,当然是捏住了你的把柄……”对方笑嘻嘻地靠近一步,然后狰狞道,“你根本就不是来这里烧香!你每次跑到这块雪原来,都是在和一个赫斯塔的男人幽会!”
    柏灵的心弦着实惊了一下。
    她低下头笑了一声,而后慢慢向着眼前的金兵靠近,“既然被发现了,那我也只好——”
    还未等柏灵出手,一个身影突然从这金兵的背后暴起。
    那男人脸上的表情霎时凝固下来,而后不可置信和痛苦扭曲在一起,慢慢回过头。
    柏灵也在这时看清了来人的脸。
    一个红发的赫斯塔少女手中拿着带血的匕首,眼中带着惊惧和怒火望向倒地的金兵。
    “你没事吧!”少女看向柏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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