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仿佛一个漫长的永夜。
    两头望东西两侧的高峰在这一晚同时崩裂,倾覆的砂石带着巨响轰隆隆地下沉,像海啸一样冲向这荒野中的城镇高墙。
    巨大的山崩激起铺天盖地的沙尘,人在天地中如同小小的蚂蚁,惊慌和嚎啕迅速淹没在接连不断的飞沙走石之中。
    几乎没有人有力气去管究竟发生了什么,大部分人都在凭本能在这突如其来的天灾中挣扎求生。
    金贼的大军依旧在六十里外压境,然而一支近万人的队伍已经循着声响,在拂晓时分悠哉悠哉地走到了两头望北城门外。
    早先坚不可摧的城墙,此刻已经被崩裂的山峦撕开了一道豁口。
    东边的太阳像往常一样升起,日光映照在残雪与城门尖锐的冰柱上,闪耀着寒冷的微光。
    “殿下,咱们不冲吗?”有金人的先锋官上前询问,“放周人喘息这么久,万一他们在里头——”
    阿奎力扬手,沉声道,“听大军师的!都耐心等!”
    几个按捺不住的金人猛将满脸不快地纵马在原地打转,目光像箭一样射向离此地不远的一处马车。
    彻夜赶来的这支队伍拉满了火器,在若干战车之中,一架盖着厚绒车帘的马车显得格外出挑,阿奎力口中的大军师就坐在那里。
    退回原地的金人向着马车的方向啐了一口。
    “狗屁军师,等他奶奶个腿儿,老子顶看不上周人这一套,都这个时候还不冲不杀,他娘的!”
    日头又升起了一些。
    东边的官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二百个周人的百姓被金兵像牛羊一般追辇着,一点一点向北城门这边移动——那是昨日一点一点出城,赶往鄢州的周人百姓,其中也包括两头望的县令邵宽。
    几个金兵的将领窃窃私语起来。
    厚绒马车边,有人一阵小跑去到了阿奎力的身边,阿奎力在马上俯身,仔细听了一会儿,而后点头。
    “传我的命令!”阿奎力看向那些惶恐万分的周人百姓,冷声道,“放了他们!”
    冰天雪地中,一干金人拔刀上前,被俘的周人以为对方要杀人了,却在惊恐中突然发现被斩断的只是捆着自己的麻绳。
    几个听得懂一些金人话的百姓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恐惧,小声对周围人说道,“他……他们说,放了我们。”
    所有人又惊又怕地看向金人的铁骑,一番僵持过后,几个人开始往两头望的方向跑去。
    金人果然没有管,没有放箭,也没有追杀。
    见此情形,更多人撒开了步子,向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们来到两头望的城门下,用尽力气拍门叫喊,但大门纹丝不动,绝望之时,又有几人叫喊着招呼众人从城墙的裂缝往上爬。
    松动的青砖和断裂的墙体就像一个简易的阶梯,百姓们彼此相扶,像水流一样从墙缝之中攀援而入。
    “殿下!”又有人跑到阿奎力面前,扬鞭指向两头望的城门,“这一百来号人,好歹也是我们辛辛苦苦抓来的,就这么放了??”
    阿奎力瞋目瞪了那人一眼,“我下的令……有什么问题?”
    四目相对,对方强忍着愠怒,“等回了卢尔,属下会把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全都告知宗主,殿下……没有意见吧?”
    “随你的便。”
    阿奎力漫不经心地回答,目光仍望着远处两头望的方向。
    他望着太阳投下的日影,一言不发,沉默之中,阿奎力隐隐感到了某种成竹在胸的力量。
    他在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允许这个叫陈书白的谋士随自己一道出征——事实上,就在两个月前,他对周人的态度也与这些部下无异。
    然而,说是权谋也好,智计也罢,在真正领教过此人心中的城府之后,阿奎力只觉得感叹,幸好这个人是在自己这边。
    日影在沉默中渐渐短了。
    阿奎力总共派了三拨人去两头望的城下劝降,但无一例外,全部被城门上仅存的弓箭手射退了。
    当日影消失,正午临近的时候,阿奎力一声令下,金兵终于如同潮水一般向两头望涌去——这应该是他打过的所有仗里最轻松的一次,与其说是攻城,倒不如说是收割。
    阿奎力为此感到疑惑——自己打的真的是两头望么?
    这是那个不论是祖父还是父亲,怎么啃都啃不下来的硬骨头么?
    整个战斗过程,从破城到巷战,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
    傍晚进城之前,阿奎力亲自下马,去请厚绒马车中的金杯谋士与自己一道进城。
    “先生真是好本事。”阿奎力给兰芷君撑着伞,由衷说道,“要不是今天亲眼所见,我自己都不会相信有朝一日我能推平两头望。”
    “宗主和先主不打两头望是对的。”兰芷君垂眸说道,“这里人少,将多,又易守难攻,没必要在这里耗费力气。”
    “那先生为什么要主动跟我来两头望?”阿奎力颦眉,“我以为你是有大把握的。”
    “世上恐怕没有什么事,是能在真正去做之前就有大把握的,这种轻率要不得。”兰芷君不动声色地开口,“不过,在跟殿下一道出行之前,我确实也已经将攻城的计谋和宗主说过了……
    “两头望地势固然险峻,但它依仗的地势也是它的软肋,冬日草木枯朽,气候干燥,正是容易山崩的时候,唯一的难处只在于,究竟应当将引爆的火药点在哪个位置。”
    阿奎力怔了一下,“难怪上次炸毁了两头望往涿州的官道后,先生突然和我说有把握了……你是那时候有把握的么?”
    “正是。”兰芷君轻声道。
    当阿奎力和兰芷君一道进城的时候,城中的灰还没有完全散尽。
    汪蒙与邵宽被紧缚着绑在离北城门不远的空地上。
    “就这两个?”兰芷君瞥了一眼已经血肉模糊的汪蒙,“涿州知府曹峋呢?”
    “还在找,他们的县衙里没有发现——”
    “报!”有金兵高喊着向这边跑来,“在县衙的枯井里发现了一个胖子,有人指认说他就是新来的知府!”
    兰芷君低头笑了一声,指了指一旁捆着汪蒙和邵宽的木桩,“带过来,也先绑在那儿吧……殿下,我想找一个人。”
    “哦?军师想找谁。”
    “他们这里有一个谋士,叫韦松青。”兰芷君轻声道,“现下,应该也在城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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