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过去,两头望里的百姓,果然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少了下来。
    东门与南门一整天都开着。
    运粮的队伍走南边,北迁的队伍走东边,雪落在人们的脸面上,颈窝里,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只有车轮与人的两只脚一同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城北,柏灵揭开帐帘,再次踏入汪蒙的营帐。
    “松青来了,”汪蒙和其他几人都停下了先前的交谈,“我们刚好说到你。”
    柏灵看了一眼众人,“你们在说我什么?”
    薛子平道,“你也收拾东西,随运粮的队伍一起从南门走吧,回涿州去,那边是真正安全的后方。”
    柏灵垂眸笑了笑,“等明日吧,明日傍晚。”
    “还是尽快比较好。”汪蒙望向柏灵,“如你所料,鄢州方面和涿州方面的金兵,现在都在向两头望的方向集结。”
    傍晚时分,柏灵骑着马,和薛子安一起,在两头望的街巷中闲逛。
    “子安从前和金兵交手多吗?”柏灵忽然问道。
    “哈,你问这个问题简直是看不起我。”薛子安笑道,“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知道怎么摸尸体了!不信你去问我哥。”
    “摸尸体?”
    “就是从死人身上拿东西啊。”
    “喔。”柏灵点了点头。
    “等等,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摸过金贼的尸体?”
    “……确实没有。”柏灵看向薛子安,“有什么特别的吗?”
    “当然了!金贼很狡猾的,他们对尸体的态度和我们不太一样,没有什么入土为安、死者为大的讲究,人死了就丢在那里根本不管。早年间,好些周兵在清理战场的时候,如果看到有金人身上有刀有箭,就回去捡,金贼就在尸体下头埋土雷。尸体动一下,土雷就会炸开。
    “那些火药威力不大,就算是爆了雷也伤不了人的性命……但即便能活下来,手或脚肯定是废了。”
    柏灵怔了一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十几二十年间的吧,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了,”薛子安答道,他望了柏灵一眼,“……你不会是第一次听到吧。”
    “我以为金人一直对火药不怎么擅长……”
    “是不擅长,但也没有那么不擅长,听说火药一开始就是从金贼那边传过来的。”薛子安颦眉,“之前申家军在鄢州一带吃过大亏,所以后来其他地方也留心了,尽量将交锋的战场推离城镇,尤其远离水源,这样尸首即便放在那里不管,也不会带来瘟疫。”
    柏灵的耳朵不由得竖了起来,“申家军吃过什么大亏,子安知道么?”
    “我也都是听说的,毕竟那个时候我还小呢,”薛子安轻声道,“说是金贼刚刚开始用土雷的时候,就是用在了鄢州一带,当时申家军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是不丢下一个战士,即便是死了残了再救不回来,尸首也要带回北境安葬……”
    柏灵握着缰绳的手轻轻抖动了一下。
    “结果当然是很惨烈了,”薛子安轻声道,“听说申老将军自己也是九死一生,申家军与金贼交锋那么多年,那应该是他们损失最惨痛的一次了吧。”
    “……现在申将军也是在鄢州呢。”柏灵忽然说道。
    “是啊,”薛子安点头,“话说这几年申老将军自己经常往鄢州一带去。”
    “是吗?”
    “他以前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涿州这边的嘛,鄢州去得少,有时候即便是经过鄢州,也很少在那边过夜,”薛子安轻声道,“我们几个私底下猜过,是不是申将军在鄢州被金贼杀怕了……这话你可别和我哥说。”
    “哈哈,当然不会。”柏灵轻声道,“那为什么这几年申老将军又常常往鄢州一带去了呢?子安有听过什么消息吗?”
    “可能就是想开了?我也没太打听过这事儿,”薛子安小声说道,“最有名的一次是六年前,申老将军重回了当年的战场,在那边办了一场吊唁。”
    “是吗……”柏灵又叹了一声。
    “当时有人专门找懂风水的大师去看过,说那一带阴兵横行,煞气太重,申老将军做这么一场法事也好。”
    薛子安两手交叠,放在脑后。
    “不过这种事情,谁知道呢,申将军自己本来是最厌恶鬼神之说的……可能人老了,就是会忍不住往这方面靠吧。”
    柏灵有些出神地听着。
    “对了,小先生现在是要去哪里?”薛子安看向柏灵,“这会儿已经到饭点了,晚回去饭菜就凉了……”
    见柏灵似是有些恍惚,薛子安驾马上前,绕到柏灵前头,伸手过去晃了晃,“小先生,你想什么呢?喂喂!”
    “……饿了的话我这儿还有干粮。”柏灵回头笑道,“我还想趁着这会儿的夕阳,去城东的碑林看看。”
    “碑林?那有什么好看的。”
    “上次来的时候草草一览,汪大人就把我喊走了。”柏灵两脚用力踢了一下马肚,“在两头望这么多天了,总想着将来还有机会……明天是真的要走了,趁着今晚的光景,再去好好读一读吧。”
    “搞不懂你们这些读书人……”薛子安原地望着突然飞奔起来的柏灵,也旋即纵马跟上,“等等我啊,你别跑太快!”
    ……
    入夜,西风猎猎。
    入冬以后,北境的狂风似是怎么吹也吹不尽,两头望外的金兵营帐旗帜招展。
    每当太阳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天地就会骤然冷却。
    此时在还在营帐外的,大都是巡逻的士兵和马队,不过也有例外,譬如兰芷君。
    他穿着厚厚的皮织袍,头上也带着绒帽,在寒风中负手而立。
    阿奎力遍寻营帐不得,跑了许久,才得知自己的金杯谋士此刻在帐外。他不顾风雪,迅速沿着随从的指路来到兰芷君的身侧。
    二人彼此用手心去贴靠对方的手背,然后用金语问好——兰芷君的金语说得极好,若不看他的脸,只怕连阿奎力都听不出来,眼前的不是同胞,而是一个来自异域的外乡人。
    “先生果然高明!”阿奎力由衷盛赞,“现下一切都已经布置好了,就等明日天亮。”
    兰芷君望着远处漆黑的天幕,垂眸莞尔。
    “或许不用等到天亮,”他轻声道,“不如就今晚动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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