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十四怔了一下,他再次定神看了看这辆马车。
    他的手边放着几个包袱,里面是一些干净的男装和碎银——但翻来翻去,都没有除了他以外任何人的行礼。
    难道柏灵他们……都不在这辆马车上吗。
    韦十四皱紧了眉头,随着神智的清醒,周身的痛楚也越来越清晰。
    他的左手还绑着绷带,所以用手掌压着信的一端,右手用力撕开了信封,一块半印掉落了下来。
    韦十四拾起半印,立刻认出这是太后交给柏灵的那块半印。
    他迅速将信封中的其他东西都拆了出来——里面还有两张裕章票号的凭据和一封长信。
    韦十四靠着晃动的马车,慢慢展开了信笺,熟悉的字迹印入眼帘:
    “十四,见字如晤。”
    韦十四霎时意识到了什么。
    柏灵真的不在这里……她很有可能还在平京。
    马车轻轻震了一下,韦十四再次调整姿势,开始认真读柏灵的这封留书——
    “十四,见字如晤。
    “我想当你有机会读到这封信,大概就意味着你已经安全离开平京了吧,真为你高兴。
    “现在你正走着的这条路,就是我们这三年来,一直在谋划的路线。
    “很遗憾,这一次不能同行了。
    “时间紧迫,尽管我有太多想和你说的话,但我不知道这封信里能写下多少……我只希望你能认认真真听我说完这些话,且认真的考虑。
    “十四,我对你只有唯一的愿望: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不要想着再来救我,事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明白自己将要走到终局,所以正抱着死志,给你写下最后的告别。
    “我想让你明白,你的离开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是无数巧合交织在一起的奇迹。
    “一定、一定、不要浪费这个奇迹!
    “还记得太后在离去之前,她对我们的嘱托吗?她说要我们相互照顾,但从太后让你来到我身边那天开始,一直都是你在照顾着我,保护着我。
    “你很少谈论你自己,你的愿望,你的希冀,我只在极偶尔的时刻听你提到过只言片语。
    “但我知道,有些生活,你一定已经在心里计划了千百次,不然你不会对北境的地图那么熟悉。现在正是机会,请你一定、一定、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这是我最后的、最深切的心愿。
    “我常常听到一句话,说「士为知己者死」,但我一直觉得这句话应该反过来说,「士为知己者生」。
    “因为,求死是多么简单的事啊,活着才是更艰难的选择,更不要说是抱定了一个信念,一生都按着这个信念指引的方向,永远地追寻下去。
    “不要回头,不要折返,今后也不要到我的墓前来吊唁,我不在那里。
    “我会成为北境的风雪,或者化为奔腾不的江河,我会是春日里屋檐下呢喃的燕子,是薄暮和拂晓时远处的钟声……
    “柏奕总是和我说人没有死后的世界,但怎么会没有呢,如果你在任何时刻,在看见这个尘世的时候想到了我,那么那一刻我就活在你的眼前。
    “随信还附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你的半印,从今后你不再是我的暗卫,你只是你自己。另一样是我在裕章票号两个暗户的凭证,全部留给你。
    “从平京到麓州,这一路要如何前进,再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我建议你先按照我们之前谋划的行程慢慢向西,等到伤养好的时候,再去规划你想要去的方向。
    “如果你还有余力,希望可以代我去一趟钱桑,去当地找一间叫「济慈堂」的孤儿堂,从我们的暗户里取出一些银子给到他们,略表心意。
    “总之,前方山高路远,请君勿要回头。
    “祝你一路顺风,余生安好!
    “柏灵,绝笔。”
    韦十四的表情再次变得狰狞起来,他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滴在柏灵的信笺上,将那些清秀的小楷化开。
    他有些慌张地伸手擦去信纸上的眼泪,那些被眼泪晕开的墨痕却抹污了更多的文字。
    清晨的旷野,无人的平原小路。
    独行向西的马车上,韦十四放声大哭。
    ……
    养心殿里,柏灵已经坐在了陈翊琮的身旁,与他一道用早膳。这几日来,天天如此。
    下朝之后,陈翊琮总是回到养心殿里。
    他席地而坐,在矮桌上批阅奏章,柏灵就靠坐在他的身旁,陈翊琮右手握着朱笔,左手与柏灵相扣,一刻都舍不得松开。
    柏灵在近旁望着陈翊琮的侧脸。
    他在批阅奏折的时候,神情要严肃得多,偶尔看到令人恼火的折子,陈翊琮箭眉竖起,似要发火,但那些火气又往往化作轻叹一声,他低头吻一吻柏灵的手背,又接着继续看下去。
    柏灵这几天夜里似乎都没怎么睡好,白天常常打盹儿,陈翊琮会让她枕在自己的膝上休息一会儿。
    柏灵一概不拒绝。
    当她真的睡了过去,陈翊琮便会放下手中的笔,轻轻抚摸柏灵的头发,耳畔,还有她垂落着许多绒绒碎发的长颈。
    柏灵有时候会醒来,笑着推开他的手。
    “不要这样,皇上,很痒。”
    陈翊琮笑一笑,便收手。
    真是奇怪……他那么讨厌别人对他说不要、不许、不能,但当这些话从柏灵口中说出的时候,他只觉得满心的甜蜜和欢喜。
    “总觉得你这几天脸色都不是很好。”喝粥的时候,陈翊琮忽然道,“夜里还是睡不着吗?”
    “嗯。”柏灵点头,“感觉一直在宫里住着,睡不习惯,夜里灭了灯怕黑,点了灯又太亮……”
    “怕黑?”陈翊琮眨了眨眼睛,像是又听到了什么好玩的话,“你竟然会怕黑吗?”
    “为什么不会?”柏灵笑着看向他,“以前晚上,我爹睡着以后会在隔壁房打呼噜,我听着那个呼噜声,反而不怕。”
    陈翊琮笑出了声,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想要开口,却又有些羞赧地沉默了下去。
    “对了,皇上。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一见柏奕和我爹呢?”柏灵问道,“他们现在,还和定边侯一家在郊野游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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