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久岩给我的?”
    柏家的庭院中,柏灵有些迟疑地接过柏奕递过来的纸卷。
    “这里面头是什么,你看过了吗?”
    “没有。”柏奕轻声道,“他只让我转交给你,没说让我看。”
    纸卷握在手里略有些沉,柏灵取下了上面的细绳,才一展开,里面的一两张信纸就掉落了出来。她俯身去捡,借着月光,信纸的前两行就印入了眼帘——
    “惠施吾弟,别来无恙否?”
    柏灵皱起了眉头,快速将信纸拾起。她先是快速翻阅了纸卷里包着的七八张纸——每一封都是信,且字迹非常工整,用的纸张也都是同一版,看起来很新,可见应该是近期誊抄的信稿而非原件。
    再看落款,这些信的时间跨度从间隙三十二年陆陆续续写到了三年前。
    ——这里全都是申集川写给惠施的信。
    柏灵益发惊奇起来,她再次抬眸看向柏奕,“曾久岩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些东西?”
    柏奕摇了摇头,“他只是说,若你觉得这些东西无用,大可一把火烧了了事,他也不会提今日给了我们什么东西。”
    “按说这些东西确实是已经被烧掉了……”柏灵低声喃喃道。
    ——申集川写给惠施的信,如果惠施还保存着,大抵是在西客舍的那场大火里灰飞烟灭了。
    “我看看……”她快步回到屋子里,对着跃动的烛盏细读了起来。
    **
    “惠施吾弟,别来无恙否?
    “今日大军退至汝阳关,才得了这写信的闲暇。信寄到你那里的时候该是入秋了,你的青梅酒应大概也酿好了罢,可惜今年我还是回不了京,你只能一个人喝闷酒了。
    “我前段时间去了一趟常胜驻扎的北营,和他谈了整整一夜。他真是老了,老得比我还快,我们说起这北境四州如今的情形,一时多少慨叹……看着它这样一日浑似一日,真是何其痛哉!
    “想想当初离京时常胜还是少年,如今已经和我一样头发斑白,真想让皇上来看一看他,也看一看这些年来边境百姓的疾苦,或许那时候,皇上就肯主动北伐,清剿金人了吧?”
    ……
    **
    柏灵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总觉得这位将军在信里有些过于敢说了,如果这信没有到惠施手里就被旁人中途劫掠,怎么看都是一个暗诽君父、妄议社稷的罪名。
    字里行间,申集川对惠施的信赖真是处处可见。
    柏灵又借着往后读了三四封,虽然每一封讲的事情都不同,但主题彼此相似。
    申集川说起在北境的生活,譬如立冬巡查时,他发现鄢州驻军的几个火头营士兵趁夜偷偷溜出军营,猎了几只狼。他非常生气,按军法当众处置了这几个士兵之后,又在所有人面前烧掉了他们猎回的狼皮。结果那一冬,鄢州军里擅离职守的事就少了一大半;
    又有信里说,有被金人收买了的奸细煽动流民,想冲击当地的府衙。结果在行事的前一天夜里,申集川命人在离府衙三十里远的地方设了个大粥棚,于是上千流民天还没亮就哗啦啦地涌去了粥棚,剩下的几百个金人奸细全部被羁押归案。
    还有他利用使者挑唆金人部落互斗,在军中使用暗码传讯,以此硬刚宋伯宗党羽的军务审查……柏灵看得嘴角上扬,但又始终觉得哪里差了些什么。
    这些信件在三年前断了。
    看看这信中跃然纸上的老骥伏枥,再想想现在蜷缩在将军府里的那位老人。
    建熙四十二年之后,是发生了什么吗?
    柏灵想着,将所有的信都置于蜡烛上引燃,然后捏着信纸的一端,把燃烧起来的火团丢进了门外角落的铜盆里。
    柏奕看着那团渐渐熄灭的火焰,目光里带着几分可惜,“……是没有用吗?”
    柏灵摇了摇头,火焰也在她漆黑的瞳仁里闪烁。
    “写在纸上的东西确实没有什么用,但没有被写出来的东西,可能非常重要。”
    没有写出来的东西……?
    柏奕颦眉,默默想着这句哑谜似的回答。
    夜风里,柏灵撑了个懒腰,“下次你再见到曾久岩的时候,帮我谢谢他吧,真是有心了。”
    ……
    次日一早的司礼监,袁振已经换上了新的衣袍,打着呵欠,坐在自己秉笔太监的大木桌子前。
    和往常不同的是,他怀里抱着一只圆滚滚的大橘。
    大橘跟着也打了个呵欠。
    这几日圣上没什么要打要杀的人,于是袁振的活儿就跟着轻了下来,正好有时间好好倒腾倒腾沁园那边的猫舍。
    这只叫“戆头”的橘猫是和他最亲的一只,现在既然在宫里奉旨镇猫了,干脆就先带在身边养着。
    只是这样一来,他一天就得换五六套衣服——猫在身边蹲着,哪有不抱到怀里来摸一把的道理呢?可抱来抱去衣服上就容易粘毛,为了避免建熙帝忽然传唤时身上不干净,他只能时时勤换。
    不过袁振自己乐意,衣服反正不用他洗,只是每天多换几套,他也不觉得有多麻烦。
    忽地一个宫人小跑着进来,进门时不当心绊着了门槛,一个趔趄跌进了屋。
    大橘一惊,嗷地一声从袁振怀里跳走了。
    等宫人再抬头,就看见眼前是袁振一张杀气腾腾的脸,“你赶死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宫人吓得六神无主,当即磕头,把脑袋撞得砰砰作响,“奴婢冒进了!奴婢——”
    “有事就说。”袁振翻了个白眼,冷冰冰地转身,换了副脸孔轻轻拍手,哄一旁钻在桌子底下的大橘出来。
    “外头有、有人求见袁公公……”
    “我不是说了上午不见任何人吗,让他下午来。”
    “奴婢们拦不住,贾公公说要是奴婢们再敢拦他,他就,他就——”
    听见贾公公三个字,袁振逗猫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回过头,“贾遇春来了?”
    “嗯。”那宫人连连点头。
    袁振双目微沉,一声冷笑,“要是你们再拦他,他就怎么样?”
    那宫人扭捏了一会儿,最后委委屈屈地道,“贾公公说,要是奴婢们再敢拦他,他就让奴婢们明个儿就去浣衣司干活儿……”
    袁振哼了一声,“就冲你进门不长眼,去浣衣司都是轻的。”
    那宫人身体猛然抖了一抖,再次砰砰磕头。
    “停下!”袁振有些气恼,“别在这儿撞地,吓唬谁呢!自己去领趟板子,今儿的事咱家不追究了。”
    “多谢公公,多谢公公!”那宫人连连鞠躬,“……那,那贾公公那边?”
    “让他在外头等我。”袁振掸了掸身上的毛,“咱家换身衣裳就来。”
    等宫人一走,袁振又弯下腰,试图去搂了搂猫,然而大橘趴在桌子下头,肚皮朝上翻了个身,就是不应袁振伸过来的手。
    “嗨呀。”袁振咧咧嘴,“我看你也不该叫戆头,你得叫怂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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