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一时间几乎要凝固了下来。
    还跟在建熙帝身边的丘实,此刻心里急得火烧似的——怎么干爹黄崇德偏就这个时候送屈修去了?
    这个柏灵才难缠呢,要是不拦着,鬼知道她接下来还要说什么怪话!
    “哎呀柏灵姑娘,”丘实半哄半劝地开了口,“咱们万岁爷是诚心要赏,姑娘不必担心什么。”
    柏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但什么能要,什么不能要,姑娘自己也得有个掂量!”
    建熙帝余光看着丘实,心中倒也有些嗔怪。要是黄崇德在这里他就不会说这些。
    何必多言,不如放着她开口。
    他倒想看看这小姑娘到底能要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建熙帝阴沉沉地笑了,“你尽管说。”
    柏灵绽开了一个笑容,“那陛下就诚心和我说一声谢谢吧。”
    众人都愣在那里。
    柏灵淡然笑着,“娘娘平安是好事,陛下的心意我领了,但宫里头每个月付我银钱,除此之外的赏赐我分文也不要,对您,对娘娘……都是一样的,这是我的规矩。”
    “呵,”建熙帝撇了撇嘴,“你好大的规矩。”
    “是。”柏灵点了点头,笑道,“民间有俗谚么,有雨无雨听龙王爷的,有病无病听郎中哥的,陛下赐了我司药一职,为的不就是让我能立好自己的规矩?”
    建熙帝冷笑了一声。
    “好啊,你规矩大。”建熙帝的声音和缓下来,脸上总算是露出了几分真正的笑态,“你既要朕诚心谢你,又不让朕赏你分毫,那朕能怎么办……丘实。”
    “在呢,主子吩咐。”
    “你去安排。”建熙帝轻声道。
    丘实呆在那里,但还是直愣愣地问道,“主子爷是要安排……什么?”
    建熙帝瞪了他一眼,轻声道,“朕要是你,朕就不问。”
    丘实嘤咛一声,一脸吃瘪地垂下了头。
    得了,这还能怎么办,一会儿赶紧去找干爹黄崇德问问,万岁爷这到底是想干什么吧……
    建熙帝又看回柏灵,“朕最后再问你一句。”
    “皇上请说。”
    “你说以前曾见过很多个像贵妃这样的病人,是真话,还是哄她的?”
    “是真话。”
    “那贵妃……到底是什么病?”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问题。
    柏灵一时有些迟疑。
    “抑郁症”这三个字,在很多人听起来都不像一个正经的病。
    即便是在她所生活的年代,这三个字给人的第一印象也不算什么厉害的病。
    一个人骨折了,伤口摆在那里,他显然是一个病人;
    一个人发热了,体温摆在那里,他显然也是一个病人;
    一个人肚子疼,疼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疼得满头大汗……那他也是一个显而易见,当之无愧的病人。
    可当一个人因为hpa轴功能亢进,导致他的边缘系统皮层、纹状体、苍白球,丘脑通路的结构与功能都变得异常,海马区神经元也受到损害,进而产生认知功能障碍……谁能看得见这些隐藏于大脑内部的病变?
    普通人都会哭,都会失眠,也都曾有过因为难受伤心而茶饭不思。
    但这些悲伤难过的事情,都会随着时间流转,慢慢好起来。
    所以当他们看见另一个人也在哭,也失眠,也茶饭不思的时候,他们怎么能想象得到,那个人竟然是在生病呢?
    “怎么不回话?”建熙帝又问道。
    柏灵抬起了眸子,直视着建熙帝的眼睛。
    “是抑郁症,陛下。”
    在这件事上,她不能回避。
    如果连她都没有底气正面言说贵妃的病,那还有谁会有这个底气呢?
    果然,丘实的眉毛立时就皱了起来。
    建熙帝也略略颦了眉,他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问道,“……是,很凶恶的病吗。”
    “嗯,是很麻烦的病。”柏灵点了点头。
    抑郁症的死亡率仅次于癌症,且几乎是世界范围内致残的首要原因。
    不过那并不是属于这里的数据,摆出来也没有意义。
    “你治好过多少?”建熙帝问道。
    柏灵想了很久,答道,“应该在八成以上。”
    这是实话。
    但那是在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双管齐下的情况下。
    在现代医学的框架里,抑郁症并不算大病。
    轻中度靠咨询可以缓解,中重度服药就能控制,即便是遇上了极严重的病患,心理治疗与药物治疗双双失灵,还有电击治疗【1】和经颅磁刺激可以选择。
    但这种病给患者带来的折磨是难以想象的,再加上它本身的隐蔽性,很多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需要就医,另一部分人虽然选择了就医,但却无法忍受漫长甚至反复的治疗。
    所以每一年,都有许多人因之病逝。
    “皇上,”丘实上前,在建熙帝的耳边轻声道,“贵妃娘娘命格贵重,心又好,所以命里总能遇上贵人,逢凶化吉呢。”
    建熙帝没有应声,他只是看着年轻的柏灵,目光里既有审视,也有探寻。
    “罢了。”
    良久,建熙帝终是叹了一声,“等贵妃醒了以后,告诉她,朕明日会再来看她。”
    “是…”宫人们应道。
    外头候着的仆从已经支开了一把大伞,建熙帝径直朝屋门走去。
    随着众人整齐而悠远的“恭送陛下”,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
    一个胆子大一些的宫女先起身去了柏灵的身边。
    “司药大人,我来扶您起来。”
    柏灵握住了那人伸过来的手——讲道理,她现在真的有些站不起来了。
    “谢谢。”
    这一声谢谢让许多人的心弦都为之一动——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看起来好像也不是凶恶之人。
    又有一二人靠近,低声问道,“您要回偏殿吗?我帮您撑伞吧。”
    “好啊。”柏灵点了点头,“劳烦了。”
    “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喝点儿水啊。”
    一个斟了茶的杯子递了过来。
    几个年轻宫人的目光里闪烁着复杂的神采。
    在今天之前,要在这承乾宫里活下去只有两条路。
    要么要么长袖善舞巴结上屈老夫人送进来的那些人;
    要么事事谨慎逆来顺受,既要八面玲珑,又要装聋作哑。
    哪一条路都不好走,可也再没有其他路能走。
    而今似乎,局势又要变化了,最先嗅到气息的人主动往柏灵这边靠了靠;另一拨人则站在不远处,冷冷地望着这一片的温情,恨不得在两拨人之间划清一条界限。
    柏灵握着杯子,仰面喝水,余光里也看见了那几双带着惧怕和厌恶的眼睛。
    道阻且长啊,道阻且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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