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身有厚厚的积雪,但山路毕竟坚硬十分,中途又有乱石枯枝横生,待落银被这冲力带到山脚的时候,浑身疼痛的一时站不起来,眉心紧紧的皱着。
    她趴伏在雪中,抬眼一望,跟去往望阳镇的相反方向的那条小道上,有着不甚清晰的马车辙痕。
    它笔直而又安静地在经受着大雪的洗礼。
    落银的目光,在渐渐地冷却来。
    不知过了多久,落银就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身上被鹅毛大雪所覆盖,直到那两道车辙彻底地被风雪彻底淹没再无半点痕迹。就好像,从来没有从这里出现一样。
    大雪无垠,白头山,真的就这样白了头。
    ※※※※※※
    落银自打那日大雪,从山回来之后,便发了一场久烧不退的高烧,卧床三四日未能牀。
    为了这事儿,月娘是没少跟叶六郎摆脸色,埋怨他当时不让自己跟上去,才教女儿受伤生病。
    叶六郎虽也心疼,却一副肯定地口气说:“银儿太要强,也该病一场,不然压抑的太久,反而不妙。”
    今日李方氏过来的时候,带了双新鞋子,是给落银做的,精心地绣了花样儿,自打李年走后,她跟在月娘后头便学了些刺绣。
    李方氏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心似乎也跟着畅通了很多,再不似之前的郁郁寡欢,人精神了很多。
    “方才我去了寨主那里给他送了牀新被子。见他身子似乎还不比前几日……”李方氏同月娘坐在院中,叹着气。
    月娘手中正穿着针,闻言亦是心里发酸。
    虽说是个土匪头,但在他们眼中,老寨主真的是一个好人。
    可惜这一辈子,也没享过福,早前那么多年过着刀尖上饮血,朝不保夕的日子。好不容易可以脱离那种生活了,身子却垮了。
    “我这病你都治得好,寨主那病真的好不了了吗?”李方氏问。
    “不一样。老寨主那是这些年来积攒来的老毛病,人一老便开始发作了,喝药也只能尽量维持余的日子……”
    而且,李方氏的病之所以能治好还是因为南风落银他们寻来了寒石草,若如不然只怕也……
    当然,这些月娘是不会跟她说的。
    李方氏闻言,眉心的忧虑越发的深重。
    落银从房中出来。听到二人这一席话,心里的滋味自然也不好受。
    再没什么能比亲眼看着重要的人的生命一点点的消逝,而又无能为力的感觉更折磨人了。
    ……
    这个冬天。好似格外的漫长。对于老寨主来说,更是格外的难熬。
    前日里,老寨主昏迷了过去,整整一夜,月娘用尽了各种办法才使人醒过来,可是让叶六郎等人吓得不得了。
    这日昏时。落银提着饭篮子来到了老寨主家中,虫虫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
    走到老寨主的卧房前,落银轻轻叩了叩虚掩的房门。
    虫虫是还不懂生老病死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老寨主这是怎么一种与常人不同的现象,毕竟自打他隐约懂点记忆之后。老寨主就鲜少牀走动。
    所以他一直认为,寨主爷爷就该这样的。
    他笑嘻嘻地喊道:“寨主爷爷。我和姐姐来给你送饭啦。”
    里间便传来老寨主咳嗽的声音,开口却仍旧带着和蔼的笑意,“好,快进来吧……”
    落银这才推门进去。
    一进就有一种难闻的药味儿,这种味道,必须是得积年累月的喝药才能有的。
    见躺在牀上那满头银白、瘦的皮包骨头,颧骨高耸的老人,落银心里不禁酸楚至极。
    老寨主看出她的想法一般,转换着气氛,“银丫头今个儿给我带什么好吃的来了,快给爷爷尝尝。”
    落银冲他一笑,提着食篮走了过去,找了板凳坐在牀边,道:“是爷爷最爱喝的排骨汤,我来喂您尝尝鲜不鲜?”
    老寨主已经到了无法吞咽面食的地步,只能喝些用营养的汤,但却不能太油腻,就算是清淡的冬瓜排骨汤,也是被落银仔细地撇去了上头浮着的一层油光。
    “好。”老寨主笑呵呵地点头。
    至此,落银恍然发觉,这个跟她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老人,不管何时何地,总是对她笑呵呵的,就算正跟别人黑脸正发着脾气,但一转脸看着她立马又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
    一时间,心中的酸楚不仅没减退分毫,反而越发严重起来。
    “爷爷,好喝不好喝呀?”虫虫见着老寨主咽一口,在一旁眨巴着大眼睛问道。
    倚在牀头的老寨主点了头,还逗趣儿地冲虫虫竖起了大拇指,便换来虫虫一阵愉悦的笑声。
    “寨主爷爷,您早些休息着。”
    待一碗汤喝完,落银将碗搁,又细心地给老人擦干净了嘴。
    “不急,你陪爷爷说会儿话吧,爷爷啊,有话跟你说。咱爷孙俩好好叙叙话。”
    虫虫闻言即刻出声道:“爷爷,为什么不带上我啊?”
    老寨主和落银俱是一笑。
    “好好好,爷爷跟你俩说说话,咱仨一起叙叙话,成吗?”老寨主今日的精神头儿貌似还不错,平日里这汤最多半碗便喝不去了,今日不止喝完,还有这等精力陪孩子说笑。
    虫虫这才满意,咧出一口白白的小奶牙。
    落银笑道:“您说我们听着就是了。”
    能多陪他说会儿话,也是好的。
    “爷爷我真是要谢谢银丫头……不嫌烦,肯伺候我这个糟老头子那么久。好丫头。”老寨主深深望了她一眼,眼里含着‘吾家有女初长成’,与有荣焉的欣慰,“转眼睛丫头都长这么大了。”
    落银就笑,“您老跟我说什么谢字啊,从小到大您对我的好,可是数都数不清的。”
    尤其是在寨子里多数人都嫌弃她是个憨傻儿的时候。
    老寨主只是摇头,沉顿半刻。方道:“我这辈子都没过过这么安稳的日子,临走了却过了这么一段好日子,不用担心寨子里的人没饭吃,不用操心明日是晴是雨,运气如何……爷爷是真的知足咯,呵呵。”
    不待落银开口,他又道:“若不是你们家另辟了生路,只怕咱们白头山真的完了……爷爷心里都有数儿,你们先前不计前嫌地容着王大来一家。谁好谁坏,爷爷不糊涂啊。”
    所以,当初他才会那么果断的。要赶王大来一家山。也是存着在临走之前,给叶六郎一家解决些麻烦的心思。
    “我知道,爷爷您心思通透的很呢,谁都比不得。”落银微微一笑,替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这句话虽然是有拍马屁的嫌疑,但却是发自肺腑的。
    落银想。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遇到第二位像老寨主这样的人,精明却不世故,许多事情看透不说透,该果断时毫不犹豫。
    有着许许多多只怕她这一辈子都学不来的东西。
    老寨主笑了两声,摇着头。后道:“银丫头才是真聪明。”
    顿了会儿,他又道:“其实爷爷倒不希望你太聪明……”
    落银理解他的意思。不置可否地一笑。
    虫虫则是已经被老寨主的话给绕晕了过去,眼睛里盛满了无解。
    爷孙俩又说了些家常,虫虫终究败阵来——站在落银身前,将脑袋靠在落银怀中,上眼皮开始缓缓沉。
    老寨主忽然道:“像样的东西爷爷也没有,这桃木项链你留着做个念想吧。”
    说着,从枕取出一条项链来,递到落银手中。
    落银接过来,见这项链是细银练就,方坠着一个类似五边形的小桃木坠子,打磨的极光滑,正面上有朱砂刻就的图案。
    倒是十分精致的。
    “你别怕这东西脏,我打了一辈子劫,抢了不少好东西,但这玩意儿可是干干净净的,是十来年前我救了一个外地人,他留给我作答谢的,虽然不值钱,但也是个心意。”老寨主笑着说道。
    “我怎会嫌爷爷送的东西脏……”落银当即将这项链挂到了脖颈上去,冲老寨主一笑,道:“爷爷放心,我一定将它好好地带在身上。”
    老寨主点着头,笑的很欣慰,浑浊的眼中似有些泪光。
    ……
    落银抱着虫虫回家的时候,叶六郎正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望着如水的月色发呆。
    听得动静,叶六郎转头过来,见是落银,“回来了。”
    “嗯,爹您怎么不进去,外头这样冷。”落银轻声说道,抱着虫虫走了近来。
    叶六郎过来将虫虫接过,适才问落银,“老寨主怎么样了?”
    “精神头还不错,喝了碗汤。”落银同他讲道,眉间却隐隐有几分担忧。
    突然间有了这么好的精神,才叫人不得不担心……
    叶六郎闻言稍顿,后笑道:“说不准是快好起来了。”
    落银看他一眼,却见他眼底也带有跟她一样的情绪。
    ……
    次日早,落银起身的时候,发觉外头的天气阴阴沉沉的。
    走到外间,却被这阵势了一跳。
    叶六郎、月娘、南风和李方氏都坐在正里,气氛沉寂的厉害,每个人脸上都有着浓重的悲切。
    这一大早的……怎么了?
    落银强压心口不好的预感,扯开一个不甚自然地笑来,“爹,二娘,婶子……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月娘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满是泪水的脸庞来。
    叶六郎干脆头也抬不起来了。
    李方氏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哽咽着,却难以发出一个完整的字眼来。
    最后还是南风低声说道:“寨主爷爷……去了。”
    落银脑中一阵剧烈的轰鸣声,南风这低沉的一句话她听在耳中好比是一阵晴天霹雳。
    昨晚还好好地,跟她说笑,送她项链来着……
    落银不知道是如何开的口,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颤抖,“什么时候……”
    “今日一早过去的时候发现的。”南风答了一句,便将头埋,不再开口。
    空气沉寂的几乎令人窒息。
    ……
    三日之后,白头山后山。
    老寨主的坟落在了李年他们那里,在最靠前的位置。
    夕阳的余晖洒在石刻的墓碑上,上头几个深刻隽永的大字闪闪发光——白头山寨主之墓。
    直到书刻墓碑的时候,大家才恍然发觉,竟然没一个人是知道老寨主的名字的,哪怕是姓氏也都不知道。
    长久来,都寨主寨主的喊,便无人想起来去问这个,老寨主自己也从未提及过。
    抛却其它不提,老寨主虽为匪寇,但在白头山众人眼中,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英雄。
    一生都在为身边人考虑,从来不顾及自己好坏的人,与世长辞之后竟也只能做一个无名之鬼。
    落银心想,或许依照老寨主的心性来看,他也是不在乎这个的,寨主两个字,已经足够了。
    她跪在坟前,一把一把地将纸钱投入火堆中。
    黑瞳在火光的映照,闪着璀璨的光芒。
    昨夜,老寨主葬的当晚,她握住一坯黄土洒在棺盖上的时候,留了生平少之又少的眼泪。
    她都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哭出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上一世自打有记忆来,她便再没有哭过。
    以前她总觉着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但她现在才迟迟地发觉,眼泪这个东西,是七情六欲里面最不可或缺的,能有人值得你去哭,亦是件幸事。
    当你发现全世界再没有能令你有为其想哭的人的存在,才是最无声的悲哀——像她前世那样。
    忽然一阵山风吹来,扬起了火堆里未被火苗完全吞噬的纸钱,有些仍在燃火的亦飘洒到半空中,或为风所灭,或在飘洒中化为灰烬。
    落银望着它们,心中有所思。
    世人或许没办法决定出身,但却有权利决定自己怎样活着,她前世混沌一世,是权势的奴隶,光彩之苦不堪言,看似无所畏惧,但却懦弱的选择屈服与命运摆布,从来不去想自己想做什么,只会考虑该做什么。
    这一世,她定要依心而活,为自己和所在乎的人而活,才不枉来此一遭,平白消耗生命。
    暮色渐渐变得浓重,鸟兽多栖息而去,静谧而昏黄的山头上,枯草掩映间,一道削弱的背影挺得笔直而坚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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