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纾带着凉玖玖出门,昨天夜里又下过雨,路面依旧湿漉漉。
    单元楼门口的路面有些坑洼,此刻积了水,凉纾将凉玖玖抱起来,跨过水坑。
    转角的路口有一颗上了年纪的滇朴,树龄已经过儿一百,但仍旧在茂盛生长。
    这个时节,满树新绿逐渐变成浓郁的树荫。
    此刻,树下站着一人,照旧穿着一身黑色的衬衣西裤,衬得身形挺括又颀长。
    他的目光在见到凉纾跟玖玖从单元楼出来那刻起,就变了颜色。
    早晨的风有些冷,凉纾放下玖玖,又蹲下将她外套的扣子全部给扣上。
    凉玖玖在跟她讨价还价,“可不可以留两颗扣子不扣?”
    “不行。”凉纾态度强硬。
    “那一颗?”
    最后的结果不言而喻。
    凉纾起身,拉着玖玖往前走的那刻,目光骤然对上那双幽深的黑眸。
    凉玖玖也看到了,不过她这次跟在凉纾身边,只睁着大眼好奇地盯着他看。
    只一个短暂地停顿,凉纾牵着玖玖继续往前走。
    路过顾寒生身边时,凉玖玖倏地放开了凉纾的手,她仰头冲凉纾眨眼睛,“妈妈你先去开车,我在这儿等你。”
    凉纾眉头挑了挑,又看了眼站在一旁想上前但是又几次止步的男人。
    她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句,“又想同情心泛滥了?”
    凉玖玖愣是一眼都没看过顾寒生,她摇摇头,“不是,下了雨,路上太多水坑,你还得抱着我,手很累,妈妈你开车过来接我。”
    好像她不看顾寒生凉纾就不知道她那点儿小心思一样。
    不过她无意限制凉玖玖跟人交往,于是就留她在原地,自己去停车场将车开过来。
    等凉纾走远了,凉玖玖才转身朝顾寒生走去。
    却离他还有几步距离时停住了。
    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半长柔软的头发披在肩头,剪着攒齐的刘海,两侧编着辫子,用粉色的蝴蝶夹子别着。
    顾寒生心头柔软得不成样子,他想上前,却又敢上前了,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她,整个人显得十分局促。
    这种状况在顾寒生身上,倒是挺少见的。
    他是商界杀伐果敢、人人敬仰的神,如今面对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却慌了神,手足无措。
    凉玖玖双手捏着书包的带子,皱着眉头盯着他面前的地上,她努力仰起头,看着他,“你心情不好吗?”
    阿纾说过,只有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抽烟。
    而这个叔叔的脚边,烟头已经快堆成一座小山了。
    顾寒生张口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哑得很,他蹲下,努力让自己压迫感没那么强。
    “叔叔没有心情不好。”他说。
    听他这么说,凉玖玖立马两步就蹦上前去,她微微弯腰下,小小的身体往前倾,好奇地盯着他的下巴看,“叔叔,你长了胡子……”
    不怪她这么问,终究是这几年身边缺失了父亲这个角色。
    像这样的成年男性,尤其是顾寒生这种自带魅力的男性,凉玖玖接触得很少。
    她知道男朋友、丈夫、老公这些名词,但却不知道这些名词背后究竟代表什么样的意义。
    听凉玖玖这么说,顾寒生才抬手摸了摸下巴。
    凉玖玖又上前一步,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顾寒生下意识想后退,他站在这里的两三个小时时间里,确实抽了不少的烟,此刻他怕身上的烟味会熏到她。
    但凉玖玖却不怕,她问顾寒生,“叔叔,我可以摸一下吗?”
    行动先于意识,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握着凉玖玖的手,将她的手心贴在自己的下巴上。
    对于玖玖来讲,这种感觉很奇妙。
    她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睁着晶亮的大眼,掌心慢慢在他刺刺的下巴上移动。
    “玖玖,我不是陌生人。”他说。
    这话倒是提醒了凉玖玖。
    她缩回手,看着他,“可是妈妈说你是,而且,”她白白的牙齿咬着嘴唇,“我从来都没见过你。”
    顾寒生脸色带着愧色,他嘴角微微弯出一点弧度,虽有犹豫,但还是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是我不好,之前我没找到你们,以后玖玖会经常看到我的。”
    眼角的余光瞥到车子的身影。
    顾寒生站起身,冲她微微一笑,“妈妈来了。”
    凉玖玖转头看去,果然是凉纾开着车过来了,她两步跑到路边,还不忘跟顾寒生挥挥手。
    那边,凉纾下车给凉玖玖开车门,又给她系好安全带,关上车门,这才朝仍旧站在那颗茂盛的滇朴树下的顾寒生走去。
    他站直身体,看着她。
    凉纾发现自己有些看不懂他了。
    她自认为昨天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了,但没懂为何他今天早上会出现在这里。
    “阿纾。”他喊她。
    凉纾眉头几不可闻地拧起,“顾寒生,我以为昨天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什么共识?”
    “别来打扰我,过好你自己的日子。”
    “不可能的阿纾,我做不到。”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说。
    凉纾觉得有些烦,垂在身侧的手指攥了攥,她低头看了眼地上堆积起来的烟头跟他还湿润着的短发发端,也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她有些无奈,“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只是想看到你跟……玖玖。”顾寒生嗓音低低沉沉,沙哑的音色中牵扯出无线的柔然。
    “你这样会给我造成困扰。”凉纾直接说。
    而顾寒生摸了摸鼻头,眼眸一动不动,“我不打扰你们。”
    凉纾挑眉笑了。
    她闭了闭眼,扶额道:“你昨天晚上来了一次,邻居就在问我你是不是玖玖的爸爸,你现在跟我说你不打扰我们,顾先生您要不要这么又当又立?”
    又当又立么?顾寒生觉得这个词不太符合他。
    他说,“我本来就是玖玖的父——”
    “你不是。”凉纾打断他的话,“我真的没心力再去想太多,过去的就过去吧,时过境迁,咱们就当好聚好散了,不行吗?”
    他不说话,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混合能蛊惑人的木质男香进入凉纾鼻息,有些致命地熟悉。
    他上前一步,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薄唇勾出点儿微末的弧度,“阿纾,你都不知道我过着怎样的日子。”
    “我不知道但我也不感兴趣。”她看着他,“我如今这样挺好。”
    “嗯。”顾寒生微垂眸,眸中始终蒙着一层雾霭一样的东西。
    他也觉得挺好。
    但他没她不行。
    凉纾朝自己的车子走去,走到一半,她又回了回头,发现他还站在那颗树下,身形略微比刚才佝偻了些。
    此刻他正捂着打火器点烟,这个时候往来的人不少,大家都纷纷呢朝他侧目望去,他们眼中不外乎几种神色:惊艳、好奇还有疑惑。
    不知道为何,凉纾总有一种预感,这不可能是终点。
    她将凉玖玖送去这边的幼儿园,然后开车去上班。
    这车还是当初莫相思送给她的代步车,她没钱,后来清醒了后也不想过度麻烦莫相思,就带着凉玖玖重新租了房子,也找了工作。
    就是找工作有些困难。
    她从前混迹在地下城,在陆瑾笙的阴影之下,她那时候连一份正经的工作都不敢找,找了也会很快就黄。
    所以只能在地下城当荷官,偶尔再当一当别人身边的女伴,赚一些出场费。
    这样的经历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讲的。
    面试时屡屡碰壁,开始时,会失望会着急,到后来,只剩下了麻木。
    后来也算是因为机缘巧合进了一家银行,算是她运气比较好,这边银行的领导是虞城人,冲凉纾会讲中文录用她的。
    刚开始确实遇到很多麻烦,但到后来,也稳定了,工资也还过得去。
    就她跟玖玖两个人,还能过得去。
    这天中午,凉纾多请了一个小时的假。
    本来人力紧张,批假有些悬,但凉纾情况在所有员工当中是比较特殊的,组长也就准了。
    在这里,跟凉纾同年龄的段的人,或男或女,生活都过得相对滋润。
    白日里正常工作,非工作时间就可以尽情地放飞自我,她的同事们都是playhouse的常客。
    但她不一样,在他们眼中,她是一位漂亮的单亲妈妈,性格沉静,有些保守,甚至有人觉得她很刻板,几乎没有任何娱乐和社交。
    生活在这个时代,怎么还会有人活成她这样?
    她近一年来见的所有相亲对象都是z国人。
    没有别的原因,她怕语言不通,加上她对外国男人没有好感。
    凉纾这次这个相亲对象,比她大三岁,长相周正,在一家债券公司做风投顾问,为人谈吐做事风格都还不错,对她也挺大方的。
    她所在的银行跟这人这个公司打过交道,那天因为业务上的原因见面,对方没让她掏过腰包,还算大方。
    那次在工作之余,对方跟她大概透过一些底儿,他是带着母亲来的布达佩斯,刚开始也是不容易,也是自己努力刻苦,现在才勉强有了一番成绩,从职位上来讲,他的职位跟薪资都算体面。
    但这次见面,凉纾发现这男人过于恋母,像个妈宝男。
    深入谈下去,可以发现这男人十句有九句都不离母亲。
    凉纾觉得,孝敬是传统美德,值得歌颂,可过于恋母,那是人性格某一方面的缺失。
    加上,她一路走来,母亲这个角色基本没在她生命中发过光,姨妈是这样,温明庭也是这样,她可算是被“母亲”这两个词伤透了心,当下觉得这个相亲对象已经基本没戏。
    她直言自己内心所想,“耿先生,我是个孤儿,从小就对母亲没什么概念,加上我曾经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所以万事以你妈为先,你想都不要想。”
    这话讲得有些直白,更有些不礼貌,但凉纾无所谓。
    有些人能伤人与无形,她为何不能伤人于有形?
    耿先生眉毛一横,脸色已是有些难看,但凉纾那张怎么看都惊艳的脸映在他瞳仁里,他便将心里那点儿心思先压下,说,“那你想怎样?我们折中一下。”
    凉纾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相互摩挲着,笑容可掬,“不折中,无论何时何事,以我为重,以我为先。”
    对于婚姻、对家庭来讲,凉纾这话太过于大逆不道,耿先生大怒,将玻璃杯子往桌子上狠狠一掼,褐色的咖啡溅了凉纾大半身。
    “凉小姐,我觉得我已经足够尊敬你,没想到你竟如此不可理喻!听说你还有一个好几岁的女儿,我是觉得你本人挺合我的意,长相跟我挺配,我带出去也有面子,但没想到你如此不识抬举,也难怪带着一个拖油瓶找不到另一半了。”
    凉纾的反应平平,会有这样的结果,她似乎早就预料到了。
    当下也没恼,只是扯了两张纸巾擦着溅到自己脸上的液体,后才说,“对,我还有一个女儿,凡事以我为重的前提下更是要以我女儿为先。”
    “你简直做梦!”耿先生太生气了。
    他右手朝那杯咖啡伸去,端起来就想泼到凉纾脸上——
    顾寒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抓住耿先生的手臂,寒着脸让他道歉。
    耿先生现在一看到她就生气,他是没想到这张美丽的皮囊下竟有一颗如此乖张又不可理喻的心。
    他是要连着向这个阻止他的男人一起发火,只是侧头,目光一对上顾寒生那双阴寒的隼眸整个人就没来由地丢了气势,瞬间处于下风。
    顾寒生只有简单地两个字:道歉。
    虽然不知道顾寒生是什么人,但他仅仅只是手指扣着他的手臂,耿先生就感受到了钻心的疼痛传来,他十分不情不愿地向凉纾道歉,最后落荒而逃。
    顾寒生坐在方才耿先生坐过的位置。
    对于他的出现,凉纾有过片刻的惊讶,随后也就平静了。
    她低头用纸巾处理着自己身上的污渍,表情暗含着惋惜。
    顾寒生看着心里有些难受,也不知道她是在惋惜自己身上这件被弄脏了的衣服,还是惋惜那个已经离开了的相亲对象。
    勉强收拾干净,凉纾抬头看着对面的人,他眼神早晨的时候又有些不一样,莫名鼻子一酸,“你把我未来的对象吓走了,最起码,让他把咖啡钱给结了。”
    男人静静地盯着她,目光扫过她衣裳上的咖啡渍,眼神晦暗,良久他说,“赔你一个如何?”
    凉纾站起来,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笑意,显得格外云淡风轻,“是我遇人不淑,怪不得别人,顾先生在我心里的形象也好不到哪里去,你给我介绍的我也不一定满意,咱们还是不要有瓜葛的好。”
    但她每次都在强调他们没有关系、他们如今没有任何瓜葛,可顾寒生还是跟牛皮糖差不多。
    甩都甩不掉的那种。
    她将咖啡钱放在桌上,转身往外面走。
    在出那道门后,手腕被人抓住。
    “阿纾,当初是我的错,我……”他想说,他跟她离婚只是为了重新开始,但如今看来,他的任何解释都只是为了辩解,为了开脱而已。
    毕竟,有些伤害已经形成了,并且没有办法逆转。
    她的确有被那张离婚证和那晚冰天雪地里的他伤害到,也确实差点儿丧生在那场大火里。
    人来人往的街头,顾寒生将凉纾紧紧地抱在怀中,浑身上下每一处骨头都在用力,其实从见到她的那天他就想这么做了。
    心上的窟窿逐渐地就被填满了。
    顾寒生说,“阿纾,我们重新开始,可以吗?”
    凉纾麻木地站着,没有任何反应。
    她察觉到男人滚烫的呼吸喷薄在自己脖颈里,伴随着温暖湿润的水渍,像是眼泪,他语气哽咽又卑微,这不像是顾寒生。
    凉纾眼睫颤着,她叹了一口气,“我如今宁愿去相亲,宁愿面对像耿先生这样的人也不想回到过去,顾寒生,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我想起曾经有个事。”
    顾寒生呼吸有些粗重,等着她说下去。
    凉纾笑了下,“曾经有人羡慕我是你顾寒生的太太,说那是多少虞城名媛淑女梦寐以求的位置,我记得我跟她们说,如果你也能让顾先生喝你的血扒你的皮,那你也可以。”
    顿了顿,她继续用刚才的语调道:“但她们都不知道,我手臂上还留着前一天给苏言输血落下的针孔……”
    几乎在她说着话的同时,她察觉到男人的身体瞬间僵硬,抱着她的力气也加重了些。
    凉纾眨了眨眼睫,“季沉说你有苦衷,但人谁没有一点儿苦衷呢?咱们之所以会走到当年那种地步,皆是因为苦衷……寒生,人应该向前看,我能放下,你也一定能。”
    曾经,她这么喊他的名字,顾寒生会觉得有无限的温柔缱绻绕在心头。
    时隔多年,她再次这么喊他的名字,他只觉得恐慌。
    他宁愿她恨他,而不是像如今这样,能这么平静又没有起伏地喊出曾经两人在床笫之间她才会喊的: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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