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听用的不是“我”,而是“我们”,神色一动,“还有谁?”
    龚阳嘴唇动了动,刚要说话,刘婶就嚷嚷着进了院子,“哎哟,小伙子,你咋不听劝呢?秋丫头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你再怎么求也没用不是?快起来,快起来,让人瞅见像啥话?”
    说着就来拉他的胳膊。
    龚阳跪着不动,眼睛直直地盯着叶知秋,“叶姑娘,我不是求你跟我成亲,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只求你收留我们兄妹两个,让我们有个地方住、有口吃的就行。
    我不白吃饭,种地,砍柴,打猎,洗衣服,做饭,这些活儿我都会干。你怎么使唤我都行,但是有一样,我不签卖身契。”
    叶知秋见他跪在地上,却把后背挺得笔直,求人的话也说得不亢不卑,没有半点低声下气的感觉,不由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见刘婶皱了皱眉头,似乎又想斥责他,便抢先一步开了口,“龚阳是吧?你先起来,有什么话进屋再说。”
    龚阳点了点头,站起来,跟在她身后进了门。
    刘婶感觉自己被他们无视了,心里不甚痛快。踌躇了一下,还是耐不住心痒,随后跟了进来。
    叶知秋将龚阳引到桌前坐下,给他倒了一碗热水,又去东屋将成老爹扶了出来,才和颜悦色地看着他,“说说你的情况吧。”
    龚阳并不喝水,双手按在膝头上,正襟危坐地道:“我叫龚阳。今年一十八岁。原本住在仓原县城,父亲是个落第的举子,在县学教书,家境还算殷实。
    在我十二岁那年。父亲入京应试,在途中感染疟疾,不治病逝。堂叔见我们母子寡弱好欺,设计占了宅院。将我们赶出家门。
    母亲伸冤未果,只好带着我和不足一岁的妹妹到乡下投奔表亲舅父。一年之后,母亲积郁成疾,撒手而去。
    舅父在世之时,对我们兄妹还算不错。舅父没了以后,舅母和表兄表嫂便百般苛待。因为妹妹体弱多病,我一直隐忍至今。
    谁知年根之前,表嫂瞒着我找了牙婆,要将妹妹卖到青楼。我与他们起了争执。便带着妹妹离开了。因为没有别的亲戚可以投奔。就住在山洞里面。
    原以为能打几只野味拿去卖钱。半月来却是一无所获,只能靠打柴换几个铜板,勉强果腹。不料前天夜里。妹妹感染风寒,发起高烧。
    我带着妹妹回到表兄家中。结果被拒之门外。所幸村里的好心人帮忙凑了几十文钱,抓来两副药,才将妹妹的命救了回来。
    我听说小喇叭村有位姑娘要招赘,不求房不求钱,便将妹妹托付给村中一位大婶,赶了过来……”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神情和语调始终平静无波。只在说到表嫂要将妹妹卖去青楼的时候,眼底闪过一抹怒意。
    刘婶听得红了眼圈,“我说你这孩子咋不听劝回去,闷不吭声地就过来找秋丫头呢,敢情是没地儿可去了。也是,要不是被逼到绝路上,谁家好好的小伙子愿意做那倒插门的女婿?”
    元妈虽然同情龚阳,可听她说这话,心里老大不舒服,眼神阴森地斜过来,“倒插门怎么了?没有几辈子积下的阴德,怕是还娶不到这丫头呢。”
    刘婶表情一僵,讪讪地附和道:“对对,秋丫头是个顶好的,谁娶了是谁的福分。”
    成老爹没心情跟刘婶计较,一脸悲悯地“望”着龚阳,“那你是想到我们家帮工啊?”
    “我知道这么做很唐突。”龚阳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叶知秋的,“不过我想叶姑娘既然想招婿,家里必定缺少男丁,这才厚着脸皮过来了。有冒犯之处,还请叶姑娘见谅。”
    见叶知秋沉吟不语,又补充道:“我不要工钱,只要管我和妹妹吃住就可以……”
    “你会赶车吗?”叶知秋突然问了一句。
    龚阳愣了愣,随即眼睛微微一亮,“会。”
    叶知秋沉吟了一下,将目光转向成老爹,“爷爷,咱买牲口吧。”
    “啊?”成老爹一时没转过弯儿来,神情有些怔怔的。
    “上次我跟你提买牲口,你不同意,说我一个姑娘家赶车不合适。我经常用车,冬闲的时候可以雇用,等开春忙起来,再想雇车就难了。我想来想去,还是自家有牲口比较方便。
    而且我要种地,也确实需要一个帮手。我看龚阳人不错,不如把他留下替我赶车,顺便照料牲口。我忙起来的时候,还能有个人跑跑腿、搭把手什么的。
    爷爷,你看呢?”
    成老爹神色不定,似乎有些为难。他看不见龚阳的样子,可听声音像是个正直懂礼的,对这个人倒是没什么意见,他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那他来了住哪儿啊?”
    龚阳是个聪明人,立刻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如果家里不方便,我可以去住山洞。只是我妹妹体弱,受不得潮凉,还请叶姑娘给她安排个妥当的住处。”
    叶知秋并不在乎男女大防,自从凤康带人在这里频繁出入,她的名声就已经被人传得面目全非,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了。
    这个龚阳的品性不错,而且出自书香门第,识文断字,只要好好培养,将来一定能成为得力干将。这样的人才,坚决不能错过。
    “妹妹跟我住,龚阳就先跟爷爷和虎头挤一挤。等开春化封能动土了,咱们再商议是翻盖正房还是加盖厢房。”
    她都安排好了,成老爹也不好再说什么。况且这天寒地冻的。总不能把龚阳赶到山里去住。万一冻出什么毛病来,被人骂不说,良心上也过不去。
    “那行吧,就照秋丫头说的办。”
    龚阳是怀着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情来的。本没抱多大的希望,没想到叶知秋这么痛快就答应收留他们兄妹两个,大有绝处逢生之感。欣喜之余,感激不已。起身就要跪拜。
    叶知秋赶忙阻止他,“我们家不兴这一套,你好好干活儿比什么都强。来日方长,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也不迟,还是赶快把你妹妹接过来吧……”
    “好,我这就去接她。”龚阳欢喜地应了一声,拔腿往外跑去。
    “等等。”叶知秋喊住他,表情无奈又好笑,“我话还没说完。你跑什么?要去也得先雇个车。这么冷的天。来回跑这一趟,你受得了,你妹妹也受不了啊。”
    龚阳脸色有些红。恭恭敬敬地朝她鞠了一躬,“多谢叶姑娘。”
    叶知秋进屋。找出成老爹的一双棉鞋给他换上,虽然不太合脚,可比他穿的那双好多了。然后去九叔家借了骡车,和他一道往沙窝村赶来。
    沙窝村距离小喇叭村有二十几里的山路,曲曲绕绕,颠颠簸簸,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
    龚阳的妹妹名叫龚云罗,今年七岁。五官和龚阳有五分相似。虽然病恹恹的,可比起龚阳,衣着和脸色要好上不少。看得出来,龚阳这个哥哥做得很尽职。
    跟绝大多数寄人篱下的孩子一样,龚云罗乖顺懂事。话语不多,该说的尽量简洁明了,不该说的一句也不会多说。很会察言观色,也很善解人意。
    听龚阳说明情况之后,她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惊讶或者欣喜,只是郑重礼貌地跟叶知秋道谢。
    叶知秋疼惜地摸了摸她的头,“不用客气,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龚云罗朝她笑了笑,露出两颗漂亮的小虎牙。
    照顾她的大婶是寡居,一脸慈善,只有四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已经白了将近一半。
    叶知秋见她家中一贫如洗,心生怜意,也感念她照顾小云罗,便将身上带的两百多文钱都给了她。她起先推辞不肯要,架不住叶知秋坚持,只好感激地收下了。
    骡车走出好远,叶知秋回头看时,见她还站在家门口目送他们,不觉心头酸软,“龚阳,云罗,你们以后要常来看看这位大婶。”
    “嗯。”云罗湿着眼睛轻声答应。
    龚阳则重重点头,“我不会忘了她老人家的。”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所有对我们有恩情的人,我都不会忘记。”
    叶知秋听着他这如同誓言一样的话,欣慰地弯了唇角。不怨不哀,知恩图报,这个人果然堪当大用。
    因为多了两个人,成家的年夜饭吃得很是热闹。除了虎头,其余四人都感触良多。
    叶知秋感触的是物是人非,上一次过年她在另一个时空,和舅舅、舅妈一起,对着一面墙那么大的屏幕,与大洋彼岸的表哥视频通话。而今,她却与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坐在一张桌上,吃饭,说话,由衷地笑着。
    元妈感触的是天人永隔,如果老邱仍在,这个年一定会过得更热闹更开心。
    龚家兄妹的感触是好像做梦,前两天他们还躲在四面透风的山洞里,忍饥挨冻,今天居然坐在暖暖的屋子里,面前摆着满满一桌子美味佳肴。某个瞬间,他们甚至怀疑自己已经死了,魂在天国。
    成老爹的感触是说不出的满足,去年的年夜饭只有两碗稀粥,一叠咸菜,还有一碗刘婶送来的素饺子,又冷清又寒碜。今年却是盘碗满桌,笑语萦绕,即便是死也了无遗憾了。
    虎头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真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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