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风清凉,细雨沥沥,温润了浮躁的烟灰,洗净了仲春的绿意。
    前院东厢房。
    沈慷悠悠醒来,身体动了一下,感觉全身都疼,不禁吸了口冷气。刘姨娘裹着一条薄被蜷缩在脚榻上,正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沈慷的响动,她一下清醒了。
    “老爷,你醒了?哪里不舒服?”刘姨娘赶紧站起来,在沈慷腰后塞了一个大迎枕,慢慢扶他坐起来,又倒了温茶送到他嘴边,喂他喝茶。
    “辛苦你了。”沈慷看到刘姨娘一脸倦色,又见她殷勤热切、做小伏低的样子,很是欣慰,“昨夜的药吃得好,安安稳稳睡了一整夜,倒也轻松了许多。”
    “老爷能这么快好起来是妾身的福气,妾身去叫大夫,再给老爷看看。”
    “不用急,一会儿大夫问诊。”沈慷拉她坐到床边,又问:“昊儿呢?”
    刘姨娘目光躲闪,笑容也变得很牵强,望向窗外,说:“雨下得不小,大夫昨晚忙乱了半夜,不知道会不会过来问诊。三姑娘是个痴儿,昨晚她非要留下来侍疾,妾身苦劝半天,她才到茗芷苑休息了,要是大清早起来也太熬得慌了。”
    沈慷见刘姨娘神情不对,又听她故意岔开话题,似乎有难言之隐,就感觉有点不对劲儿了,皱眉问:“你到底想说什么?我问你昊儿呢?昨晚有什么事吗?”
    “昨晚、昨晚太太回来了,昨晚……妾身不敢说,妾身……”
    “说吧!为什么不说了?”杜氏推门进来,脸阴沉得象积年的污水冻成了坚冰,阴冷的目光俯视刘姨娘,“有话不明说,窝三藏四,真是小家子做派。”
    刘姨娘顿时泪流满面,跪在杜氏脚下,哭泣说:“太太,是妾身错了,妾身不该多嘴,老爷昨晚睡下之前服了安神药,妾身知道太太回来,不敢叫醒老爷。”
    沈慷叹了口气,让丫头扶起刘姨娘,又对杜氏说:“你匆匆忙忙回来,一路劳累,又看到篱园出了事,昱儿和静儿都受了伤,肯定气急难受,难免火大。虽说妻贵妾贱,可你也不能平白无故训人,刘氏这几天也很辛苦。”
    杜氏听沈慷这么说,心里微微舒服了一些,狠剜了刘姨娘一眼,说:“明明刘姨娘有话要跟老爷说,说的还是大事,却不直截了当,偏偏藏着掖着,想让人问、让人猜,这又是何苦呢?我也不想训她,可实在看不惯她的做派。”
    刘姨娘这些年温顺隐忍,表面上从不招杜氏膈应,看上去倒也妻妾和睦。今天刘姨娘想告状,可还没发挥出来,就被杜氏骂了一顿,确实有些委屈。
    “你……”沈慷不喜杜氏的态度,这时候却不能跟她生分,看到丫头搬来软椅,忙说:“你先坐下,有事我们商量,我一直佩服你足智多谋。”
    “出去。”杜氏赶走刘姨娘,才坐下,问:“老爷想跟我商量什么事?”
    沈慷听出杜氏的语气里满含怨念,叹气说:“太太还是先冷静冷静吧!”
    “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杜氏腾得一下站起来,怒视沈慷,眼底满含泪光,哽咽道:“静儿有伤在床,昱儿昏迷不醒,昊儿直到现在也没音信。我走的时候,他们都好端端的,这才几天,就弄成了这样,老爷不该自责吗?”
    此时,沈慷冤比窦娥,儿女受了伤,杜氏可以责问他,他的伤也不轻,能去埋怨谁呢?可此时,沈慷不想为自己辩白,他很清楚当务之急他该思考什么。
    沈慷点头叹气,问:“昊儿昨晚亲自服侍我用了药才离开,怎么就没音信了?”
    “老爷问我?我倒要问问老爷那愚蠢至极的主意是谁给他出的。如今,事情弄成这样,他肯定受了伤不敢回来,连个口信都不敢往回捎了。”杜氏是好强且坚强的人,可此时,她也泪水涟涟,满脸哀容,越想越担心,越哭越伤心。
    “昊儿怎么了?怎么又没音信了?昨晚又出什么事了?你快说呀!”沈慷着急一喊,浑身也跟着颤栗,顿时又疼得他呲牙咧嘴,申吟不止。
    “这究竟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一家人怎么都变成了这个样子?”杜氏双手掩嘴,嚎啕大哭,她是有心之人,不到万不得已,有些话她不想告诉沈慷。
    沈慷强忍浑身不舒服,拉着杜氏的手苦劝,才把她劝住了。想起这短短几天的倒霉晦气的经过,沈慷又是咬牙、又是叹气,还要强作笑脸宽慰杜氏。
    “我一回来,听说了篱园这边的事,当即就懵了,直到现在什么头绪也摸不到,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昨夜来看老爷,见老爷睡得香甜,想着老爷多日不曾安睡了,也不敢打扰。现在得闲儿,老爷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从我离家之后说起。老爷说得越详细,就越方便我想应对之策,现在不着手就晚了。”
    “你先告诉我昊儿为什么没音信了,我实在是惦记他。静儿、昱儿还有我都伤病在床,昊儿千万不成再出事了,要不只有你一个人也难以承担这么多事。”
    杜氏心机深沉,跟沈慷也心有隔阂,她本不想说沈谦昊的事,又怕影响沈慷的判断。此时她一个人昏头燥脑,需要沈慷这一家之主跟她共同想办法面对。她咬了咬牙,把昨晚发生的事告诉了沈慷,气得沈慷浑身哆嗦,差点又昏过去。
    原来,昨晚祠堂几处的火是沈谦昊带着他的随从礼山和礼海还有杜氏庄子上的几个壮丁放的,而沈慷对此事一无所知。沈慷昨晚之所以能睡得那么安稳,是因为沈谦昊给他加倍吃了安神的药。当然,这一点杜氏不会告诉沈慷,在药里做手脚,说得严重些,就有儿子害老子的嫌疑,这可是重罪。
    沈谦昊放火烧祠堂并不是目的,而是想通过祠堂几处起火把茗芷苑的后罩房点燃。上一次放火烧祠堂、要害沈荣华的几个婆子以及内外串通的婆子媳妇就关在茗芷苑的后罩房里。后罩房起火,把她们都烧死了灭口,明天刘知府审案,就死无对证了。若在茗芷苑后罩房发现几具尸首,沈荣华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佟嬷嬷在茗芷苑四周安排了巡夜的婆子,若是只烧茗芷苑的后罩房,容易暴露,火也不可能着起来。所以,沈谦昊等人就先点燃祠堂等几处,趁火起时救火混乱,再把后罩房点燃。这几处连在一起,一旦起火,不烧透了,想灭火很困难。
    带火油进篱园的孙亮已经死了,杜昶稀里糊涂就成了嫌犯,再把几个婆子弄死,就高枕无忧了。即使刘知府断案如神,没证人、没证据也白搭。这主意也是沈臻静出的,怕沈慷知道了会阻止他们,就让沈慷睡了一夜的安稳觉。
    昨晚,杜氏等人到篱园时,祠堂的火已经着起来了。趁沈恺、沈恒和万姨娘急乱慌忙救人、救火之际,杜氏问了披红,知道是沈谦昊所为。杜氏认为沈谦昊此举没错,死人是最稳妥的,杀人灭口又能嫁祸于人可谓是上上策。
    后来,火被扑灭了,茗芷苑的后罩房里没发现尸体,又听七杀说看清了放火的人并打折了放火者每人一只胳膊,“老太爷”又发威去收拾放火者了。杜氏这才着急了,赶紧偷偷派心腹之人去寻找沈谦昊几人,直到现在也没消息。
    沈慷听完杜氏的讲述,许久才长舒一口气,又闭着眼睛叹气,“昊儿和静儿想堵上那几个婆子的嘴没错,可也太冒失了,也怪我昨晚睡得太沉。大长公主的暗卫看清了昊儿几人,若是告诉刘知府,事情就麻烦了。”
    杜氏冷哼一声,说:“老爷放心,昊儿带人放火之事我早想好了推脱之法。”
    “唉!篱园的祠堂虽说不如府里的祠堂正规,可也供奉着父亲和沈家虚祖的灵位,怎么能一把火烧掉呢?这些日子太过晦气,若又惹了列祖列宗怪罪,还不知有多少麻烦。现在只求祖宗宽宏大亮,能保佑昊儿平安无事。”
    “若祖宗计较,第一个要怪罪的是四丫头,供奉的灵位能随便摔吗?老爷现在是一家之长,应该抓住四丫头摔灵位的事做做文章,把昊儿带人烧祠堂的事遮掩过去。”杜氏忖度了一会儿,又说:“老二和老三去灵源寺拜访卢同知了。老爷还是赶紧跟我说说篱园的事,你我夫妻同心,赶紧想出应对之策。”
    沈慷点了点头,从他和沈惟来查看盖省亲别墅的地形说起,以他本人为视角,讲述得很清楚。杜氏听得很仔细,不时询问,又把从杨管事那里得到的消息以及披红的说辞整合在一起,脑海里就有清晰的脉络,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
    “我怎么生出了这样的蠢货?真真气死我了。”杜氏一拳砸到床上,震得自己浑身都疼,可此时身体的痛同她心里的震怒与愤恨比起来,不值一提。
    “太太息怒,事情闹成这样也非他们所愿,现在不是责怪的时候。”沈慷通过刚才跟杜氏交流,对篱园的事有了新的思路,此时也是强忍气恨。
    “太恶毒了,太精明了,真是计高一筹。”杜氏的目光好像淬了剧毒,森森发亮,就象一匹恶狼发现了威胁它生存的对手一样,准备伺机而战,要把对手撕裂咬碎。沈家终于出现了一个值得她全力尽对的对手,她满心充满颤栗的激动。
    “太太说的是……”
    “杜管事有急事求见太太。”门外传来敲门声和传话声。
    杜氏长舒一口气,平复悸动的心情,说:“让杜管事进来。”
    杜管事推门进来,行礼说:“回老爷太太,奴才找到大公子和礼山礼海了。”
    “在哪里儿?”沈慷和杜氏异口同声询问。
    “回老爷太太,大公子和礼山礼海在灵源寺后山脚下的庄子里养伤,昨晚是红顺把他们弄回庄子的。大公子不让红顺到篱园报信,今天一早,奴才带人到灵源寺后山寻找,正巧碰上一个庄丁,奴才让他带路去看了大公子。”
    杜氏握紧双手,低声问:“他怎么样了?”
    “回太太,大、大公子他折了左胳膊,右、右腿也断了。”
    “他、他……”杜氏腾得一下站起来,顿时感觉全身气血上涌,一下子头重脚轻起来。她站立不稳,差点摔倒在地,双手紧紧抓住了椅子。
    沈慷赶紧招呼杜氏的大丫头青柳进来,说:“快扶太太到软榻上休息。”
    沈家一家之长沈慷浑身是伤,虽说现在已清醒了,仍不能下床走动。沈谦昱至今昏迷不醒,七天之期马上就到了,若是不醒,恐怕这辈子再也不能醒了。沈臻静伤得不重,可她被失败打击得萎靡不振,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沈谦昊能跑能跳,咋呼得挺欢,一夜之间就折胳膊断腿也不能动了。这些人都是杜氏此生的依靠和希望,此时都变成了这样,杜氏感觉自己的一方天地都要坍塌了。
    杜氏靠坐在软榻上,平静了一柱香的时间,才缓了口气,说:“杜管事,你亲自把大公子送回府,找最好的大夫诊治,对外就说他连日为篱园之事奔波,又为家人伤病操心,病倒了。大夫让大公子静养,不让任何人探视打扰。礼山礼海就留在庄子里,对外就说我派他们回京城办事了,可能几个月才回来。”
    “是,太太,奴才马上去安排。”
    杜氏点了点头,又抓住青柳的手,说:“你回府照顾大公子,有你在我放心。”
    青柳知道杜氏这是把她给了沈谦昊,以后她就是沈谦昊的通房丫头了,女主子一进门就有可能开脸封姨娘,赶紧跪地谢恩,“有奴婢在,太太尽管放心。”
    杜管事带着青柳走了,杜氏休息了一会儿,又开始和沈慷商量诸事的应对之策。下人送来早饭,杜氏看了看时候不早,暗怪篱园没有规矩。这两天,她一路劳累,昨天傍晚在府里也没心情吃东西,到现在,她早已又饿又累。为方便沈慷用餐,食物就摆在了炕桌上,沈荣瑾和刘姨娘伺候布菜。杜氏见早饭还算丰盛,心里舒服了一点,她拿起筷子刚要吃,披红就来请杜氏,说沈臻静要见她。
    “母亲,要不女儿先去看看大姐姐。”沈荣瑾对杜氏恭敬温顺。
    “不用你。”杜氏心中长气,重重放下筷子,看了看沈慷,说:“我去吧!”
    杜氏只有沈臻静一个女儿,自幼苦口婆心、言传身教,没少费心思,就是想着把沈臻静嫁到高门大户做宗妇。沈臻静聪明有心计,又善隐忍,这一点令杜氏很满意。虽说沈臻静相貌不出众,只要有好名声在外,通过宁远伯府运作,也能高嫁名门,为沈氏家族的女儿树起榜样,彰显她教导得力。
    可现在,杜氏认为沈臻静很蠢,稳赢的棋却下成了惨败的死局。她不认为自己教导失利,养出丧失人性的女儿,却认为沈臻静被万家那群上不得台面的泥腿子同化了。这是一个危险信号,杜氏一想起,就认为天地间一片灰白,失了色彩。
    刘姨娘扶着杜氏走到门口,把杜氏交给大丫头玉柳,还殷切嘱咐了几句。沈荣瑾眼底闪过精光,杜氏早该走,她伺候她的父母用餐,气氛才融洽和谐。
    “静儿找我什么事?哪里不舒服吗?”杜氏边走边问披红。
    披红轻声说:“二姑娘让揽月庵的师傅给大姑娘配了治烧伤的药,大姑娘从昨天才开始用,今天早晨,奴婢见大姑娘的脸又红又肿,伤口都恶化了。”
    杜氏冷哼一声,问:“你怀疑是二姑娘做了手脚?”
    “是的,太太。”披红也只是猜疑,回答的语调并不坚定。
    “披红,你把大姑娘的药拿给付嬷嬷看看,她对药材很精通。”杜氏咬牙冷哼一声,又说:“玉柳,一会儿你仔细盘问三姑娘的丫头,一定要套些话出来。”
    “是,太太。”披红和玉柳齐声答应。
    沈荣华和沈臻静这场对决,沈臻静无疑惨败,一时半会儿想翻身很难。沈荣华作为胜利者,就是要赶尽杀绝也不屑于用这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这时候用恶毒的小手段算计沈臻静的人除了沈荣瑾,再无二人了。
    杜氏走进沈臻静养病的倒座房,冲披红和玉柳抬了抬手,二人就止住脚步,守住了门口。杜氏闻到房间里有一股刺鼻的药味,紧皱眉头叹了口气。沈臻静正坐在床边发呆,看到杜氏进来,赶紧扑跪到杜氏脚下,放声大哭。
    “快、快起来。”杜氏扶起沈臻静,一边哽咽抽泣一边帮女儿擦眼泪。她回来之后听说篱园的事,就想到是沈臻静设下的计谋,可却害人不成反害己。她为沈谦昱心痛不已,她恨沈臻静考量不周、愚蠢至极。此时,听到沈臻静痛哭,她心软了,毕竟母女连心,她所有对女儿的怨恨都转换成了恨铁不成钢。
    “娘,我求你想想办法,快救救他,快救救他,呜呜……”
    杜氏一愣,赶紧问:“你求娘相办法救谁?你二哥……”
    “不、不是二哥。”沈臻静紧紧抓住杜氏的手,任泪水在她布满伤痕的脸上肆意流淌,“求娘救救他,他、他就是堂表哥,是、是杜公子,求娘……”
    “救他?”杜氏一把甩开沈臻静的手,狠狠瞪视她,流着眼泪冷笑问:“你让人找我过来,就是为了求我救他?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昨天,杜氏一回府就听杨管事说了篱园的事,杜昶被当作杀害孙亮的嫌犯控制起来的事杜氏也知道了。杜昶是宁远伯府旁支,若闲瑕无事,杜氏倒想帮他一把。可现在,沈家长房父子三人都伤得不轻,她哪里还顾得上杜昶?
    她昨晚赶到篱园,已时候不早,沈臻静也已经睡下了,她也没叫醒女儿。今天早晨,沈臻静睡醒之后,没想着来给分别多日的母亲请安,也没来忏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种下的恶果。在她正要吃饭的时候,沈臻静派丫头请她过来,不问候自己的父母和兄长,却求她想办法救救杜昶。这不得不令杜氏多心,此时,沈臻静恋慕杜昶的心思她已经很清楚,这令她心痛、难过、懊丧,又气恨不已。
    杜昶相貌俊美,温文儒雅,又有解元的功名在身,是公认的青年才俊。他日金榜题名,晋身朝堂,也会有一番作为。可杜氏不认为他是沈臻静的良配,她苦心教养女儿,是想让女儿高嫁名门乃至皇室,做一族宗妇或皇家贵妇。即使杜昶能功成名就,博一个封妻萌子,可离杜氏的期待还太远太远。
    “娘,现在若没人救他,没人证实他的清白,他就会误了今年的春闱,误了一辈子的前程。他是宁远伯府的人,与娘是亲戚,现在也只有娘能救他了。”沈臻静又一次紧紧抓住杜氏的胳膊,就象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哭成了泪人。
    杜氏揽住沈臻静颤抖的肩膀,叹气问:“静儿,你跟娘说实话,是他派人向你求救的吗?你跟他是不是私下有过往来?你见过他几次?”
    沈阁老在世时,曾有意把沈荣华许配给杜昶,这在沈家并不是秘密。宁远伯府有意为宁远伯世子杜珪求娶沈荣华,曾试探过沈阁老和沈恺的意思,被他们婉拒了,杜氏为此很不悦。杜昶充其量算杜氏的堂侄,而杜珪才是她的亲侄子,亲疏有别。因此,杜氏在挤兑沈恺和林氏的同时,也对杜昶颇有成见。
    意识到沈臻静对杜昶动了心,杜氏本能的想法就是要把沈臻静对杜昶的好感扼杀在萌芽初期。自己苦心培养、寄予极大有希望的女儿不能随便让人糟践了名声。别说杜昶只是跟她沾亲,就是她的亲侄子,她也不同意沈臻静嫁到杜家。
    沈臻静以很陌生的目光看着杜氏,很僵硬地摇了摇头,很老实地回答说:“他没有向我求救,我跟他私下也没有往来,除了在京城时常见,到了津州就见过五六次,都是跟家人一起。我懂得礼法规矩,不会跟他私相授受,娘尽管放心。”
    “好,娘信你。”杜氏扶着沈臻静坐到床上,轻声说:“静儿,娘知道你是懂事的孩子,以后在外人面前不要再提起杜公子。你也知道你祖父有意把二丫头许配给他,你是沈家最尊贵的姑娘,别为一些不值得的人坏了名声。”
    “娘跟我说这么多,就跟我表明了一个意思,你不会救他,对吗?”沈臻静站起来,很冷漠地看着杜氏,一想到杜昶,又是满心火热,“祖父赏识杜公子学问人品,确实有意招他为孙婿,但并没有说要把二姑娘许配给她,而是说要把沈家最尊贵的姑娘许配给他。现在,沈家最尊贵的姑娘不是二姑娘,而是我。”
    “谁跟你说的?”杜氏以最敏感的嗅觉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没人跟我说,娘不要认为是谁设了圈套。这句话是祖父在篱园亲口跟杜公子说的,篱园的下人大多数都知道。”沈臻静也就这几天才听到这样的说辞,是沈荣华有意放出来的消息,可沈臻静没半点怀疑,这消息正是她期望的。
    杜氏注视沈臻静,摇了摇头,说:“静儿,你太让娘失望了,你让万家的泥腿子薰染得越发不懂事了。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娘没教导过你吗?你父亲、你大哥、你二哥都受了重伤,篱园的事是你一手惹出来的,你不能帮娘收拾烂摊子也就罢了,怎么能在这时候拿这种事来给娘添乱呢?”
    沈臻静掩面哭泣,“我只是想求娘救救他,他没杀人,他是清白的,娘救他也是在帮宁远伯府,这对娘来说不是难事,娘又何必说这么多话来埋汰我呢?”
    “你这是在跟娘说话吗?你是不是想把你的亲哥哥推出去证明他的清白?”
    “这么说娘是想让他替哥哥顶罪了,娘……”
    杜氏抬手一个耳光重重打在沈臻静脸上,“静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沈臻静双手捂住脸,狠狠看着杜氏,抽咽说:“娘打我证明我说对了,娘想找人为哥哥顶罪没错,我只求娘另外换一个人,别毁了他的前程。”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胡说什么?”杜氏抬起手又重重打了沈臻静一个耳光,她心烦意乱,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怎么突然变得不明事理,还胡说八道。
    其实,沈臻静也是心思深沉的人,她遇事一向很冷静。只不过,遇到和杜昶相关的问题,她的思维会变,这就是关心则乱。这几天,她从小丫头嘴里听到沈阁老在世时有意将沈家最尊贵的姑娘许配给杜昶的消息,她的心激动雀跃。此次与沈荣华斗法失败,她很消沉,这个消息就好像一缕阳光照亮她灰暗的心。
    昨天,杜昶就被官府控制,而沈臻静今天一早才得到消息,听说杜昶被当成杀人嫌犯控制了,连今年春闱都会错过,她很着急,就象她尽情享受的阳光突然被别人夺走一样。她也是好强的人,不甘心是她的本色,所以,她要帮杜昶。有沈阁老的话在前,她希望这是一个跟杜昶敞开心扉的契机。
    沈臻静接连挨了两个耳光,救杜昶的事没有眉目,反而更有难度了,这令她气恼至极,“娘的想法我清楚,娘日日算计,时时算计,算来算去还不是……”
    又有两个耳光重重落到沈臻静脸上,这次可真把她打急了。沈臻静瞪视了杜氏片刻,忽然“嗷”的一声哭起来,身体一下子滑到了地上。
    “我知道我不是娘亲生的,我也是贱人肚子爬出来的,你打呀!你打呀!打死我算了。”沈臻静的脸埋到地上,折手捶地,显示出极强的暴发力,丝毫不逊于得沈老太太真传的沈荣瑶,她这些天的恼恨、沮丧和伤心都得已宣泄。
    “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杜氏重重拍着额头,双眼飞泪,又狠狠踹了沈臻静两脚。她总怕沈臻静被万家上不得高台面的泥腿子薰染,而此时这泥腿子的粗蛮做派就彻底显现给她看了,气得她都有一头碰死的心了。
    披红和玉柳起初听到屋里的动静,不敢进来,后来听到闹得不可开交了,才跑进来。披红去扶沈臻静,不但没把她扶起来,反而把自己带倒了。玉柳扶杜氏做到床上,赶紧拿出帕子给杜氏挥泪,不成想这泪水却是越擦越多。
    “你父亲受伤卧床多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你大哥折胳膊断腿,也让人送他回府休养了,你二哥至今昏迷不醒,还不知道死活。娘从京城回来,看到你们都成了这样,心就象时时被刀剜一样。你也不小了,不想着为娘分忧,反而还给我添乱,你还嫌我不难受吗?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冤家?”杜氏边哭泣边诉说,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停不下来,好像要把这半辈子受的委屈都哭出来一样。
    有几个老婆子、小丫头听到哭闹声,就想往倒座房里凑,去打探消息,被文嬷嬷带了几个婆子赶走了,但杜氏母女争吵哭骂的事还是很快就在篱园传开了。
    ……
    沈荣华吃完早饭,略休息了一会儿,就带下人去了茗芷苑的后院。看到后罩房被烧去了一多半,长廊、花房和祠堂已烧成了废墟。清晨下了一阵雨,雨水湿润了烟灰,污浊的水珠在断壁残桓上滚动,此情此景令她连声叹息
    昨晚的大火好在只是烧毁了房子,除了有些救火的人被烟薰火燎,受了些轻伤,还有遭了报应、被烧得衣不遮体的沈荣瑶,没人受伤。大长公主跟沈家索赔了五千两银子,篱园要重新修缮,不用多久就能焕然一新,这令她这个暂时的新主人欣喜不已。可因一己恶念就浪费了人力物力,沈荣华感觉心里很难受。
    一个婆子跑过来,向沈荣华禀报了杜氏打女的事,得了一个银角的赏赐,喜滋滋走了。沈荣华在院子里默默走了一圈,就把杜氏母女冲突的事告诉了她的下人。当然,她只说了沈臻静爱慕杜公子,杜氏反对,因此才打了女儿。听得众人唏嘘不止,又很兴奋,这消息很快就会传遍篱园乃至津州内阁大学士府。
    “姑娘,李嬷嬷来了,正在前面院子里等你呢。”
    沈荣华快步回到前院,看到李嬷嬷和宫嬷嬷正和周嬷嬷等人说话。周嬷嬷听说沈荣华得了大长公主赏赐的庄子,兴奋得满面红光,又是拜谢,又是念佛。茗芷苑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不用一时三刻,这消息也能传遍篱园。
    “两位嬷嬷好。”沈荣华给宫嬷嬷行了礼,又和李嬷嬷打了招呼。
    “老身对不住姑娘,大长公主派老身来给姑娘传话,老身跟李嬷嬷说了一会儿,就把正事耽搁了。”宫嬷嬷向沈荣华道了歉,又说:“大长公主昨天就让老身来告诉姑娘,说等她从京城回来再帮姑娘打开锦盒,谁知又让姑娘多跑了一趟。”
    “嬷嬷不必自责,我昨晚去拜访大长公主是一时兴起,能得大长公主箴言教诲也是一世的幸事。”沈荣华的话真诚而客气,令李嬷嬷和宫嬷嬷都很满意。
    李嬷嬷想了想,说:“若姑娘今天无要事安排,我带你们去芦园走走。”
    “好啊!”沈荣华也想选个日子过去看看,择日不如撞日了。
    初霜要带人帮白泷玛收拾屋子,雁鸣腿伤还没好,竹节年少稳当,留下看屋子。沈荣华就带着鹂语、燕语和燕声还有两婆子跟李嬷嬷及宫嬷嬷去了芦园。
    刚下过雨,厚厚的尘土因雨水浇灌,地面湿润,却不沾脚。婆子抬来一顶竹轿,等在篱园角门外面,要抬沈荣华去芦园,被她拒绝谴走了。她特意穿上了防水的鞋子,就是想和众人一样去田野林地走走,感受一下仲春的气息。
    从篱园的角门出来,沿着一条小路走上半里路,就是庄子的入口。这个庄子还有前面的篱园都是大长公主的产业,五年前赐给了沈阁老,对外统称篱园。芦园位于篱园庄子的东南方向,两个庄子之间隔了一片果木林。
    沈荣华虽说对稼禾种植一窍不通,一路走来却看得很认真,也发现了不少问题。她不怕被人嘲笑,试探着向李嬷嬷提问,对李嬷嬷的回答也听得很认真。同样的问题她还想回去问初霜,不是她信不过李嬷嬷,而是她认为初霜对耕作更有见解。或许初霜不知道自己有一个辉煌的前世,但沈荣华对初霜却有本能的信赖。
    “李嬷嬷,篱园的院子和庄子之间隔了这么一大片空地,怎么不种植树木和庄稼呢?”沈荣华想起那片空地画出的省亲别墅的界线,挑起嘴角暗自冷笑。
    “篱园的宅院不大,这片空地是留着扩建宅院用的,留出余地方便以后建更大的宅子。这凤鸣山脚下地广人稀,象这成片的空地多着呢,根本没人种。”
    宫嬷嬷笑着说:“这成片的空地荒着什么也不种确实可惜,这不过是庄稼人的想法。沈二姑娘是养在深宅大院的大家闺秀,却也能想到这些,可见她是有心之人。依我看,沈二姑娘一定能把篱园经营好,李姐姐就等着换主子吧!”
    “换吧换吧!沈二姑娘是和善人,管保不会亏待我。”李嬷嬷对沈荣华更亲切了几分,别看沈荣华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可是她不敢小瞧的人物。
    沈荣华很亲热地挽住李嬷嬷的手,“说什么亏待?以后我还要仰仗嬷嬷呢。”
    李嬷嬷能得沈荣华的信赖,自然高兴,宫嬷嬷也跟着凑趣。两人跟沈荣华讲了许多凤鸣山的趣事,鹂语、燕语和燕声跟在她们后面说笑打闹。一路走去,很快就穿过篱园和芦园之间的果木林,向芦园管事的住所走去。
    芦园的地势西高东低,西面与山脚相连,有几个起伏的小土坡,坡地上种植了成片的果木,大概有几十亩。往东地势低落,到了与沐凤湖相接的地方就是几十亩低洼地。中间地势平坦,有几片湖溏和几座院落错落有致地点缀在平地上。
    “哇,这里真漂亮,你们看湖里的水多清澈呀!还有鱼呢。”鹂语登在半截子木桩上,向几十丈开外的湖溏眺望,引得燕语和燕声争着登上木桩。
    沈荣华深深吸了一口新鲜清爽的空气,脸上荡漾出笑意。芦园依山傍水,庄子中间还有几处湖溏,湖中还有小岛水榭,确实很美。关键是这里从今以后就是她的领地了,那种强烈的归属感更让她觉得芦园美不胜收。
    “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驴小七带着两个六七岁的孩子迎上来问安。
    “小猴崽子,你就疯玩吧!从京城回来欲发不成这样子了。”李嬷嬷呵骂了驴小七几句,又说:“快去告诉李管事,大长公主将芦园赐给了沈二姑娘,地契都赏了,让他赶紧带着芦园的人来见过新主子,千万别耽搁了。”
    “有这好事?我去我去。”驴小七带着几个孩子一溜烟就跑远了。
    过了一柱的时间,驴小七和王小八快步朝她们走来,后面跟着一拐一瘸的李四。李四身后跟着一群孩子,还有七八个婆子媳妇,都朝这边走过来。
    驴小七跑在前面,说:“李管事去篱园跟佃户们商量春种的事了,他媳妇听说新主子来了,亲自去找他了,让我们代他先跟主子来告个罪。”
    李嬷嬷见沈荣华迟疑,赶紧说:“现在确实该准备春耕了,李管事也该忙起来了。沈二姑娘放心,他是实诚人,我敢作保,他决不敢怠慢二姑娘。”
    “无需作保,我信嬷嬷,大长公主用出来的人定不含糊。”沈荣华刚要再说什么,就听到身后传来敲打树木的声音,她回头看到白泷玛,很是吃惊。
    白泷玛快步走近,一本正经地对沈荣华说:“我是初霜的表哥,姑娘快回去看看吧!你们家大太太带人围了茗芷苑,要审问放火烧祠堂的婆子。佟嬷嬷不答应,挨了顿打,大太太让人冲进茗芷苑抓人,估计现在两边的人都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