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通政嘴角翘了翘,笑意从他眼眸中一闪而过。
    安儿忽觉得不对劲,瞪大了眼睛,“爹,您是不是故意示弱的?”
    故意说自己老了,没主意了,让我同情你,让我内疚,对不对?
    “安儿真聪明。”靳通政微笑。
    方才他是有些无精打采的,迷茫无助,安儿看在眼里,十分心疼。这会儿他含笑站在书案旁,镇静自若,神情洒脱,分明是位儒雅雍容的中年文官,哪有半分颓废的模样?
    “您太坏了!”安儿顿足。
    靳通政笑着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坐下了,“这大老远的赶回来,爹可是累坏了。安儿,给爹倒杯茶。”
    安儿嗔怪的白了他一眼,“茶早不知凉成什么样了,哪里还能喝?老人家了,连个养生之道也不知道。”
    抢白着父亲,安儿的眉目也舒展了。
    从前的事,忘记吧。父亲说的对,小阿昭是上天赐给的宝贝,大哥儿还小,好好养大孩子是正经。
    安儿拉开门,冲远远站在柳树下的小厮、丫头招招手。小厮正在忧心呢,见书房门开了,大姑奶奶出来了,冲这边招手,忙飞一般的跑了来,陪笑问道:“大姑奶奶有什么吩咐?”安儿笑笑,命他换壶热茶过来。小厮连连答应,飞快的去了。没过多久,他提着壶开水进了书房,沏好了茶。
    “出去吧。”靳通政端起热茶惬意的抿了一口,命小厮出去。小厮点头哈腰,“是,老爷。”后退几步出去了。走到门前,小厮犹豫了下,没有带上门。大姑奶奶已经不哭了,老爷又是很轻松的样子,就不用大白天的把门关严密了吧?
    这小厮想的很对,靳通政确实没有再关上门的意思,和安儿在书案旁坐下,意态闲适的喝着茶,说着话。
    “看样子您是不为难了?您打算怎么办呀。”安儿好奇的问道。
    我娘瞒着您把我的庚贴给了费家,瞒着您拿我的婚事和从前的太子妃、如今的裴皇后谈条件,这些她确实做的不对,没把您这一家之主放在眼里。可是她是哥哥和我的亲娘啊,您能又拿她怎样呢。
    其实您原谅她最好,靳家还像从前那样过日子。可是,您又说没法看到她,看到她便不能容忍。
    那您到底怎么办呢。我想不出来。
    “结发妻子,儿女的亲娘,能怎样。”靳通政淡淡一笑,“平日里我住书房,不和她相见罢了,眼不见,心不烦。若到了外人面前,却是要扮出夫妻互敬互爱的样子,不能让别人看笑话,更不能让女婿有样学样。”
    一个男人要惩罚妻子,总是有办法的。可是,单惩罚妻子、不伤害儿女的法子却没有,为了儿女,宁可忍耐。
    安儿红了眼圈,“爹,您总是为我着想的。”
    安儿很明白,如果父亲只有儿子,没有女儿,他可不会这般顾忌多多。别的不说,他若是寻个清贫人家的女孩儿做二房,从此以后和二房过日子,也能有个人温存关怀他。他却不肯这么做,唯恐女婿跟着学坏了。
    “爹为安儿想,安儿是不是也该为爹着想呢?”靳通政把玩着手中杯盏,含笑问道。
    “应该。”安儿忙不迭的点头。
    “安儿要怎生为爹着想?”靳通政不紧不慢的接着问了一句。
    安儿呆了呆,一时之间,竟觉无言以对。
    从小到大,一直是父亲在照顾她,她并没有什么可以照顾到父亲的。方才她还大言不惭的说要替父亲排忧解难,可是,父亲的难题她根本解决不了----父亲的难题,就在她身上。
    靳通政微笑看着她,温和说道:“安儿,你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为爹着想了,也是对爹最好的报答。”
    安儿眼中闪烁着泪花,连连点头,“一定。”
    “乖。”靳通政笑着夸奖了一句,就像她小时候一样。
    靳通政既然回家一趟,便和安儿一起去了隆庆大长公主房里,既向母亲问安,也看看他的宝贝外孙女小阿昭。
    安儿命人打水过来,洗了脸,重新匀了脂粉,容光焕发的和父亲一起出了书房。
    父女二人满怀喜悦的到了隆庆大长公主房里,只见隆庆大长公主在罗汉床上歪着,几名侍女规规矩矩站在下面,小阿昭坐在罗汉床上,两只小脚丫荡来荡去,很悠闲的样子。
    见他俩进来,小阿昭举起小手到唇边“嘘”了一声,示意他俩安静,不要说话。
    “曾外祖母睡着了?”靳通政和安儿都是微笑。
    父女两个心里都很满意。瞧瞧。小阿昭多懂事啊,曾外祖母睡着了,她知道守在一边,不许别人打扰!
    “乖孩子。”靳通政轻手轻脚走到罗汉床前,抱起小阿昭,轻声夸奖。
    他抱着孩子坐在床上,向母亲隆庆大长公主看了一眼。他是想看看母亲睡的好不好,侍女有没有给盖上小毯子,会不会着凉,可是这一眼看过去,他却是心中一惊,“母亲!”他沉声叫道。
    安儿也觉着不对,忙跟着看了过来。隆庆大长公主神情宁静的躺在床上,脸上并没有痛苦的神色,可是,也没有一丝生气。
    “曾外祖母睡很久了。”小阿昭怕惊醒睡梦中的隆庆大长公主,附在靳通政耳边,小声告诉外祖父。
    “母亲!”靳通政声音悲痛。
    …………
    隆庆大长公主薨了。
    她已是八十多岁的高龄,在皇室公主中是难得的长寿。皇帝为她辍朝三日,皇太子亲临致哀,葬礼非常隆重。
    皇室公主和寻常女子不一样。寻常女子嫁人之后就算是夫家的人了,去世之后要埋进夫家的祖坟,公主不一样,她的身份高于公婆,会单独营造坟墓。隆庆大长公主亡故之后,按照常规,应该埋在京郊。
    靳通政上了封言辞恳切的奏章,深情回忆了他父亲生前和隆庆大长公主夫妻间感人的情意,要求送母亲灵柩返乡,和父亲合葬。
    他这份奏章感动了许多人,包括皇帝和章太后。章太后为之叹息,“女人一辈子图的是什么?不就是有情人么。隆庆姑母有这个福份,让她葬到靳家祖坟附近,和姑丈比邻而居,两人在阴间也不孤单。”
    有章太后做主,就连礼部和翰林院的腐儒都没人说话,皇帝允许靳通政扶灵回乡。
    靳通政、相氏离开了京城。
    三年之后靳通政起复的时候,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内人最重孝道,情愿在老家守侯先母亡灵。靳某受国恩多年,不能不报效朝廷,我和她,一人尽忠,一人尽孝吧。”
    闻者都为唏嘘。
    安儿很心酸,为她的亲娘心酸。她知道自己如果耍个赖,爹还是会把娘接回来的,可是,爹要经常面对一个实在不想面对的人,好像也很为难。安儿思之再三,没有开口说话。
    靳通政再次返回京城后,住到了靳家在京中的一个宅子(隆庆大长公主府当然不能再住了,已被朝廷收回)。他一直是一个人,红袖添香之类的雅事根本和他无缘。有知交好友劝过他,他叹息,“内人在家中尽孝,我在京中左拥右抱,于心何忍。”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劝他了,只有人暗中摇头,“迂腐,不愧是唐阁老的得意门生,和他一样牛心左性。”
    虽然这么说,对他的操守,也不能不佩服。
    陈凌云跟着岳父学,一辈子对妻子忠贞,从无二心。
    当然,这全是后话了。
    --
    隆庆大长公主薨了之后,小正正以皇太子的身份代表皇帝亲临致哀,庄重肃穆。致哀之后,皇太子并没有稍做停留,由内侍、锦衣卫簇拥着离去。
    回宫之后,他并没有先向皇帝复命,而是径直去了坤宁宫。见了阿玖,他把服侍的宫人内侍全都赶出去,靠在阿玖身上,默默留下眼泪。
    阿玖是他亲娘,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呢?安抚的拍了拍他,“儿子,你祖父在天堂很好。”
    隆庆大长公主也是在睡梦中离去的,小正正去靳家致哀,勾起伤心事了。
    还有什么事比失去亲人更让人伤心呢?胖皇帝对小正正的疼爱简直刻骨铭心,那样的爱,小正正直至白发苍苍,也不可能忘记。
    小正正眼泪更加汹涌。
    “大哥,你怎么了?”小深深和小谢谢推开殿门进来,看见大哥在流泪,很是好奇。
    咦,大哥也会哭么?真稀奇。他是皇太子呢,平时总是板着个脸,老气横秋的。
    老气横秋,这是小深深和小谢谢才学会的成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