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韶华对上轻阴公主的目光,为其眼中所蕴含的强烈仇恨感到讶然。
    有什么可恨的?
    彼此既然做了敌人,互相较量手段,输赢各凭本事。输了不怪自己弱,难道怪别人太强吗?
    再说最开始又不是她招惹的轻阴公主,是轻阴公主招惹她。
    她都还没恨呢,对方恨什么?
    秦韶华平静地望着轻阴公主。
    望着她衣衫褶皱,披头散发,望着她在围观者的指点唾骂中,被推推搡搡押入刑场。
    夏侯子黎进场的时候,围观的百姓们并没有太过放肆,毕竟是曾经的皇帝,大家可能是有天然的畏惧感吧。但是轻阴公主待遇就不同了,甚至有人往她身上丢烂菜叶子,乃至脏兮兮沾满泥土的鞋子。
    异国人,在大楚搅风搅雨,就算不砍头,愤怒的百姓们都能一人一脚把她踩死。
    所以轻阴公主被押送到监斩台前的时候,形象已经十分狼狈。
    干枯纠结的乱发上滴滴答答流着鸡蛋的汤水,脸上被石头砸出了红肿,衣服上沾着各种垃圾。
    这让秦韶华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在那所简素的小客栈里,她娴静优雅地作画的姿态,是那么光彩夺目,让人印象深刻。
    秦韶华那时候第一眼看到她,就有强烈的亲近之意,很希望自己能与之成为朋友。
    然而接下来的接触,越来越失望。
    到现在她成了敌人。
    甚至是秦韶华不屑于与之为敌的敌人。
    “你的人都死了。”秦韶华对她说。
    轻阴公主在牢中看到断头饭的时候,就猜测到外头的手下可能是功败垂成了,否则楚国不可能这么快杀自己。
    然而亲耳听到这个消息,她还是心头震动。
    毕竟,她非常了解自己那些手下的本事。
    天意组织的精英,卫国皇族培养了几代层层筛选出来的高手,这么快就全军覆没了?
    那么楚国的底蕴该有多深厚!
    “柳大人呢?”她问。
    她不相信柳方那么强的人,会被轻易制服。
    秦韶华说:“我还没见到他。不过,听说是中了蛊毒,不能动弹。”
    魏清狂早就派人送了消息过来。
    轻阴公主难以置信。
    蛊毒……
    天意之中又不是没有蛊毒高手!
    柳方懂得怎么压制他们,也会一些避蛊的手段,怎会轻易就中了蛊毒。
    “本宫不信!”
    “你爱信不信。”秦韶华耸耸肩。
    轻阴公主目光锐利地盯着她。
    盯了片刻,转向齐王。
    齐王不动如山,神情淡漠的样子,让轻阴公主不由想起梁国福寿宫的那个晚上。
    她百般作势,他却无动于衷。
    让人怀疑他是块石头,根本就不是男人。
    她咬了咬牙。
    “你们不能杀本宫。”她对齐王说。
    齐王只是淡淡挑了一下眉头,没有接话的意思。
    轻阴公主只好自己解释:“本宫是我大卫陛下亲自送出京城,前来楚国为使的。楚国随意斩杀使者,是想与我大卫为敌,与世间的公理为敌,与天下人为敌吗?”
    这个理由她早就说过了,一点都不新鲜。
    齐王垂了眼睛,表示不感兴趣。
    笑话,若是他因为这个就要顾忌这顾忌那,不敢对她动手,那还算什么冷酷名声在外的摄政王?
    他要是怕两国相争,当初就不会把她投入天牢。既然投了,杀了又如何。五十步和一百步没有本质的区别。
    轻阴公主又说:“你难道不知道,我们陛下陈兵边境,随时都可能攻入楚国,替楚国百姓推翻你们这群残暴皇族的统治!”
    齐王依旧不理她。
    卫国陈兵又如何,去年还陈过一次呢,断断续续就没真正撤兵过。打着整理军队的幌子图谋不轨,但是楚国就会怕吗。楚国公一直在东疆不回来,又不是只为靖乱,当然是作为屏障竖在那边的。
    国境岂是随便说说就能攻入?
    齐王的冷漠,秦韶华的平静,让轻阴公主心中渐渐发凉。
    她仿佛预感到今日自己是必须要死了。
    也不知手下的人到底还有没有剩的。会不会有某个人逃出了生天,正在预谋劫法场救她?柳方真的被擒住了吗,会不会突然惊喜地从天而降,将她带走?
    她心中涌起无数期望。
    直觉告诉她这些期望很可能不会发生。
    可是她不甘心就这样赴死。
    秦韶华说话了:“贺兰楚楚,留遗言吧。和你的盟友夏侯子黎一样,你有一次说遗言的机会。但愿你不要像他一样胡言乱语,把大好的机会白白丢掉。”
    留遗言还算什么大好机会?轻阴公主心头火气。
    “秦韶华,你别得意,今日你监斩本宫,焉知来日不会有人监斩你!”
    秦韶华不予理会。
    这种类似的话,她听过好几次了,不还是好好活着吗。
    来日谁知道怎么样。就算真有人监斩她,难道她今日放了轻阴公主就能解除来日厄运了?
    轻阴公主说:“本宫不会留遗言的。本宫的话,都咽在肚子里。若是到了九泉之下,自然会说给地下的神明听。他们会主持公道,给你报应。”
    秦韶华挥挥手,让人把她带走了。
    带到监斩台上,和她的盟友夏侯子黎跪在一处。
    离午时三刻还有一刻钟。
    但是今日的第三个犯人,察勿左还没有被押解到场。
    有王府的护卫匆匆来报:“王爷,王妃,没有追到,赶不及午时三刻了!”
    齐王抬眸看了护卫一眼。
    护卫躬身低头,一身冷汗。
    他们天未亮就去擒拿察勿左,却被其提前跑了,而且追捕也并不顺利。那个家伙似乎不会武功,但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被搜到踪迹。眼看着斩首时间要到,他只好先回来禀报消息,其余人手还在锲而不合地追踪。
    京城内外都快翻遍了。
    这名护卫已经做好了承受王爷怒火的准备。
    毕竟是已经公告出去的斩立决啊,犯人却跑了,岂不是严重损失了大楚颜面。
    没想到却听齐王说:“去吧,继续搜捕。”
    护卫愕然,等了一会也不见王爷说怎么惩罚,纳闷地领命而去。
    齐王和秦韶华对视一眼。
    秦韶华笑笑:“没关系,让天下人知道我们要追杀察勿左,这就够了。他今日死于不死并不是那么重要。”
    齐王当然也是这么想的。
    时间过得飞快,午时三刻转瞬即止。
    断头台上重鼓敲响,每一声都是催命符。
    齐王淡漠开口,“斩。”
    一个字,两颗人头。
    血光飞溅。
    刽子手手起刀落,夏侯子黎和轻阴公主身首异处。
    围观的百姓们安静了一瞬间。
    继而热烈欢呼起来。
    那激动得仿佛在过年,不,比过年更疯狂的样子,让秦韶华淡淡皱了皱眉。
    她不由想起了当初段夫人游街腰斩的场面。
    百姓总是这样容易被煽动。
    其实他们之中大多数,并不了解台上断头的人到底犯了什么过错,不是么?
    他们似乎也并不需要去了解。
    就算把所有真相细节都一一摊开在他们眼前,他们恐怕也只会接受自己愿意相信的部分吧。
    只是为了看个砍头的热闹,获得一种宣泄而已。
    秦韶华听到许多辱骂诅咒轻阴公主的声音,嘈杂吵闹。那些骂人的,恐怕是第一次看到轻阴公主,之所以骂,也不过是听了早晨宫使们骑马高喊的话。就算轻阴公主是无辜被诬陷的,也不会改变他们辱骂的意志。
    秦韶华感到意兴阑珊,站起身来。
    齐王扶了她的手。
    两个人离开监斩台,登车,从一条早已被肃清的街道平稳驶回王府。
    行刑现场自有朝廷的官员善后,追杀通缉察勿左的消息,也公开发了出去。夏侯蕴那边有人汇报。这里的一切都不需要他们夫妻操心了。
    他们今日来此监斩,只是用身份震慑敌人,表明楚国皇族的强硬立场而已。
    接下来都是夏侯蕴的事。
    车子进了王府之后,齐王直接把秦韶华一路抱到了卧房。
    “今日累坏了吧?眼疾刚好一点,快些休息。”
    齐王仔细查看了秦韶华眼睛,看她眼中并没有因为昨夜几乎整晚未睡而出现血丝,略略放了心。
    他亲手帮秦韶华卸掉钗环,换去华服,穿上柔软的寝衣。
    秦韶华是有点累了。
    昨夜等了一整晚的消息,就算偶尔小憩,也睡不踏实,外面稍微有动静就会醒来。
    现在熬到了午后,对于怀有身孕且刚治疗过眼疾的她来说,身体有些吃不消。
    她坐在床上稍微吃了点东西,就躺下休息。
    齐王守在床边,一直等她睡熟才起身去处理事情。昨夜的事,明面上的后续要由夏侯蕴出面决断,可是暗中还有错综复杂的细节需要处理,齐王歇不得。
    一夜未睡他依旧神采奕奕,头脑清晰地去了外院的书房,和幕僚、暗卫们商量布置善后。
    红姑和福娘守在秦韶华身边。
    昨夜王府之中一场血腥,她们两个和靳夷灵以及府中其他女仆在一起,按吩咐躲在暗室里,毫发无损。
    靳夷灵一大早就回家去陪长辈了。红姑因为一夜的共患难,对福娘生出很大好感。
    她觉得福娘做事说话非常妥帖。
    秦韶华睡得很熟,红姑就压低了声音悄悄问福娘,“你昨晚说,你以前服侍过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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