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清狂身边并没有跟什么随从,只有两个未总角的青衣小童儿,低眉顺眼乖乖地随在后头,使得他看上去不是王孙公子,倒像是山上修道的。
    他恰好也是一身家常的道袍式样长衫,腰上一条同色布带系着,通身上下没有什么装饰,简素得很。
    然而面对着满场华服楚臣,他也没有被比的寒酸,反而别有一番风流俊逸。
    他在御前太监的引领下踏着月光走进场中,仿佛周身都泛着柔软的清辉,十分惹人注目。
    场中不乏群臣带来的女眷,许多年轻妇人和女孩子都看他看愣了神。
    “你在晋国是什么官职?”皇帝在椅上正了身形,端出一国之君的架子,朝下询问。
    因为方才传话的太监根本说不清晋国来使到底是何身份,让皇帝非常困惑。
    魏清狂在众人的注视中坦然一笑,朝皇帝行礼,道:“在下目前并无官职在身。”
    皇帝脸色不豫。晋国派个没官职的使臣来做什么?提前又没有说明,突然就来到了行宫晚宴上,怎么都不对劲。
    魏清狂解释道:“我也并非使节,贵国不必以使臣礼仪相待。我偶然游历到楚京,听说今夜有宴会,所以来凑个热闹。”
    呵!
    这口气不要太大!
    什么人敢这样说话?
    在场大多数人都面露愤慨。南晋和楚国乃是平起平坐的地位,大楚又不依附于晋,凭什么这无官无职的晋国人敢跑到楚宫凑热闹!
    皇帝皱了眉头,耐着性子问:“你通报说你是晋国魏氏中人,是哪个?”
    魏阀刚死了一个老司马,又出了一个丞相,在南晋势力很大。要不是看在魏氏的面子上,皇帝几乎要把这口出狂言的小子叉出去。
    魏清狂刚要说话,楚国众臣中有人惊呼:“他是魏氏嫡支继承人,当今南晋丞相的儿子!”
    一语惊讶了众人。
    于是又有几个寥寥的声音响起。
    “啊,是’公子魏’。”
    “果然是!”
    楚臣之中有的去过南晋,也有的身边带着来自南晋的姬妾,此时逐渐认出了来者。
    魏清狂朝皇帝点头一笑,默认了。
    皇帝和建恒王在椅子上齐齐下意识绷了身体。
    南晋魏氏的继承人,丞相之子……突然神不知鬼不觉来了楚国,又公然在晚宴上亮相,所图为何?
    在场一些重臣也不由擦亮了眼睛,盯着魏清狂猛瞧。听说南晋现在的丞相能上位,多得其子背后运筹帷幄,不就是眼前这个人么!
    他虽无官职,可比晋国官员分量都重啊。
    “原来是’公子魏’到场,久仰大名,有失远迎啊!”建恒王这个油滑的家伙,反应比皇帝快,率先离座示好,笑眯眯迎上了魏清狂。
    魏清狂朝他施礼,“不敢当。贸然叨扰,万望海涵。”
    皇帝一见建恒王动了,不甘示弱,自矜身份没有离席相迎,但脸上也连忙露了和蔼的笑容,“‘公子魏’能来,今夜的宴会可是更加热闹了。久闻你在晋国的名声,却不想竟来了我大楚。”
    绵里藏针的话,暗里指出魏清狂来楚不露行踪,违背常规,要他给个解释。
    建恒王忙着让人给魏清狂加座位,殷勤周到。
    魏清狂谢过,笑着请求将座位加在秦韶华旁边。
    并且说:“我整日不在魏氏族中,常年游历在外,这次偶然到了楚京感受到大楚之繁华,十分惊叹。并且楚国人杰辈出,不乏惊才绝艳之辈,譬如秦姑娘,正是我此行结交的朋友之一。”
    他在秦韶华身旁落座,相距不过一尺,朝秦韶华慢慢眨了眨眼。
    秦韶华没想到他公开宣扬两人的关系,愕然之余,倒也不觉如何,坦然朝他一笑。
    满座皆惊。
    许多束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明晃晃朝秦韶华投射过来。
    须知秦韶华此时已经是楚京里的风云人物,私下里不知有多少人议论她,见了面又不知有多少人害怕她,然而大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秦韶华除了和齐王关系莫测之外,竟然还与南晋“公子魏”成了朋友!
    她出宫离了苦役司才半年不到,怎么就走了这样的大运!
    建恒王更是僵立当场,笑得脸颊发酸。
    “魏公子和秦特使是……朋友?”
    “是。虽然未结金兰之义,但关系比金兰更胜三分。并且秦姑娘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但凡秦姑娘有事,我是赴汤蹈火,必定鼎力相助的。”
    魏清狂毫无顾虑,将两人关系描述得比亲兄妹还亲,说得清清楚楚。
    建恒王于是明白了,恐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秦韶华背靠齐王和魏清狂两座大山,自己是要被她死死压制不能翻身了。
    他心中百味杂陈,突然很想认命。
    秦韶华看了一眼魏清狂。
    她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样宣扬。但是他所言不虚,她也就坦然听着,任由他去说。
    魏清狂话音未落,她就感受到许多或震惊或嫉恨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其中一道很强烈的目光来自皇帝,她转过头,看到皇帝神色复杂的脸,阴沉得可以滴水。
    魏清狂却对皇帝的脸色恍若未见,微笑着和他说:“楚皇陛下,我本是微服游历,为了舒坦并不想公开身份,但是听说卫长公主在楚京,并且做了不少针对秦姑娘的事情,所以我于公于私,都要来拜见陛下一面。”
    皇帝挤出一抹笑,“于公怎讲?于私又如何?”
    魏清狂朗声道:“于私,我为秦姑娘安危担心,少不得要出手帮她。于公,我们晋国和楚国一样承平日久,并不想看到烽烟刀兵,而卫长公主在楚京颇多动作,卫国又陈兵边境,实在让人心中惴惴。晋国在楚并无常驻使臣,彼此沟通消息不便,我只好当面请教陛下,不知您对卫国之举有何想法?”
    他一番话说得光明正大,毫不掩饰对秦韶华的回护之心,又轻巧将问题甩给了皇帝。
    楚国众臣不便拿贺兰馨的事质问自家天子,但他不受束缚,倒把皇帝当众架在了火上。
    皇帝维持着僵硬笑容道:“卫国陈兵之处与大楚接壤,两国邦交深远,朕料着卫国不是宣战的意思。此事朕会与卫帝协商,其中事宜,倒是暂时不好向晋国公开。”
    言下之意我们楚卫两国的事情自己解决,你们南晋就别来掺合了。
    魏清狂欠身一笑:“但愿一切如陛下所言,卫国不是宣战。说起来,楚晋两国自贵国先帝起关系日益密切,却还未互派使臣常驻,不知陛下……”
    建恒王突然截断了话头,“魏公子所言提醒了本王!晋楚交好,不如就在楚京建一座晋国驿馆好了,随时欢迎晋国来使,勾通邦交!”
    魏清狂道:“王爷所言甚是。若贵国无异议,我这就修书于家父,早日派使臣过来。”
    皇帝大怒。
    两个人竟然绕过他随便决定外交大事!修个屁的驿馆,他这当皇帝的还没答应呢!
    皇帝不断给段尚书使眼色,想让他站出来反驳建恒王。然而段尚书恍若未见,就是不出声。
    自从秦云背着通敌罪死了,但凡事涉秦韶华,段尚书都装聋作哑避之不及,免得引火烧身。皇帝只好压住火又给别的心腹臣子使眼色。
    没一会,皇帝和建恒王两派人马唇枪舌战起来。
    魏清狂挑起争端,他自己却收了声,转头和秦韶华轻声闲聊起来。
    “你来做什么?我看不透了。”秦韶华低语。
    “给你撑腰。”魏清狂半开玩笑。
    秦韶华笑:“今夜是小场面。我只来给凌家军撑场子,别的事一概不管,又不是打群架,撑什么腰。”
    魏清狂道:“你需不需要,是你的事。我肯不肯撑,是我的事。”
    秦韶华就笑:“那我也不需谢你了,反正是你的事。”
    “对,不需谢。是我心甘情愿。”
    秦韶华发现他语气奇怪,转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灯火辉映下,魏清狂依然是面如冠玉神色和煦,可是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仔细想他方才的言行,什么指责卫国、什么派使臣之类的,都是一时半会做不成的事情,而他今夜唯一做成的事,就是公开了他和她的关系,堂而皇之地宣称他可以为她两肋插刀。
    两个人做朋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为什么突然跑来做这种事?
    秦韶华心头电光一闪,突然发问:“你是不是要回晋国?”
    “当然不是。”
    魏清狂不知道秦韶华怎么想到了那里去。以为他要走,所以交代后事似的给她一个身份,从而保护她吗?
    想得也太偏了。
    他只是不想她身上齐王标签太晃眼而已!
    齐王让她做什么特使,他就公开朋友身份。
    免得世人提起她,总要说是齐王的婢女、摄政王特使,今夜之后,大家也会说她是晋国公子魏的朋友!
    魏清狂看着秦韶华亮晶晶的眼睛,心里无奈叹口气。
    这姑娘头脑聪明得很,可是在感情方面……颇有些不开窍。
    及至晚宴结束,月过中天,魏清狂特意和秦韶华一起并肩离开。他宽袍大袖衣袂飘飘,她一身墨云裙清丽婉转,走在一起真是一对璧人,惹得许多人注目。
    然而秦韶华对此一无所觉,专心和魏清狂议论贺兰馨和卫国的事情。
    在快要出宫的时候,走过一处灯光微弱的暗影,秦韶华被人轻声喊住。
    “华姐姐!”
    是靳夷灵的声音。秦韶华在路边的花丛后找到了她。
    “你也来了?”秦韶华诧异。整个晚上这丫头可都没见踪影呢。
    靳夷灵一边张望四周,一边忐忑地悄声说:“华姐姐你最近有空么?去我家看看我奶奶好不好,我总觉得她……”
    “楚国公夫人怎么了?”秦韶华立刻打了精神。
    “说不好。奶奶她好像……中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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