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
    号称盛京最好的酒楼之上,某雅间,秦韶华和魏清狂都喝得脸色发红。
    两个人面前的桌上,几十只酒壶整整齐齐排列着,全是空的。桌子底下还有十多只酒坛子,也都是空的。
    秦韶华本可以用内力催动发散酒力,可以保持脸色如常,但是她没有,就像普通人那样喝,然后让酒气自然上脸。魏清狂也是如此,于是两人都醉了。
    “好酒量啊。”秦韶华朝魏清狂竖起大拇指。
    “没想到你也不错。”魏清狂笑笑。
    所谓醉了,只是头脑有些不清醒,眼睛有些迷离而已,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两个人都是海量,醉也醉得很有品质,不哭不闹不耍酒疯。而且还能正常谈话。
    连不断进来送酒的店伙计都觉得稀奇。在酒楼做事这么久,可没见过酒品如此好的客人。连空酒瓶都摆得整整齐齐,桌上的盘子碗也没有乱七八糟,可真是高贵的醉客啊……
    “现在心情有没有好一点?”魏清狂说着,又饮下一杯。
    “已经完全好了。”秦韶华灿烂一笑,跟着干杯。
    “酒销万古愁,这话果然不错。”
    “不,这不叫借酒消愁,这叫借酒发泄。”秦韶华纠正他,“我只是稍稍有点郁气在怀,可不是忧愁。”
    “这有区别吗?”
    “当然有!忧愁,那是伤心郁闷无能为力。而郁气呢,可以发泄排解掉。忧愁的人喝多了只会更愁,我呢,这顿酒下肚已经恢复了精神。接下来我就可以活力满满去做事,把让我不开心的人全都打倒,把让我不开心的事全都摆平!”
    秦韶华大笑几声,再饮一杯,把杯子重重放在桌上,“好了,发泄完毕,不喝了!”
    魏清狂于是也跟着放了杯子。
    然后他叫店伙计进来,把所有酒坛酒壶都收走,撤了盘盏,重新换上热茶和点心。
    眨眼间酒席变成了茶桌,吃酒变成了饮茶。
    秦韶华心情很好,没想到魏清狂做事这么对她胃口。自从两人方才在街上相见,彼此不问来处,不问去处,一时兴起就来饮酒,喝尽兴了就随时停掉,干脆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颇有些倾盖如故的味道。
    人生在世,就该这么洒脱!
    清茶入口,没有酒水那么浓烈热辣,似乎心情也跟着平静下来。魏清狂慢慢品着茶,声音像是春天拂过花枝的微风一样温暖:“现在可以说说了么,你刚才为什么不开心?”
    秦韶华道:“这世界让我觉得很讨厌。”
    “你是指那边街头的刑场?”
    “你也去看了?”
    “嗯。”魏清狂眼中闪过一抹嘲讽之色,“我也很讨厌。”
    秦韶华朝他举了举手中茶杯,笑笑,“我的身世你大概知道?逆臣威远侯的外孙女,护国公府扫地出门的嫡出大小姐,皇宫苦役司受折磨三年的罪奴,齐王府曾经的侍女,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不少位高权重的人都想着我死呢。”
    “略有耳闻。”
    “许多人明里暗里谋害我,可是我并不怕他们。我早晚都会把该打倒的人打倒,让该遭报应的人受到应得的报应。他们还没资格让我不开心。”
    魏清狂等下文:“但是?”
    “但是今日之所见,的确是恶心到我了。那些因为看一个女人坐刺棍而兴奋疯狂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一个都让我想吐。他们为一场变态的刑罚而狂欢,还要把这场狂欢冠以伸张正义之名,呵,其实不过是找个由头释放他们心中的恶念罢了!一群疯子!”
    魏清狂道:“我大略明白,因为我也感同身受。我想,刺激到你的不是疯子本身,而是‘那些疯子只是普通百姓’这个事实吧。”
    “对。”
    秦韶华觉得魏清狂在这件事上显然是知己。
    她不怕恶人,也不怕疯子,却厌恶今日所见的那些观刑者。
    离开刑场,那些人散落在京城每一个角落,不过是普通生活中的普通人而已。就像朝她解释刺棍之刑的那位老妇人,也许是街角卖桂花糕的慈祥老太太,也许是菜园里辛勤劳作的农妇,但是在刑场上,那就是一个心理扭曲的变态。
    这种人心中有恶。
    但你不能说他们是坏人,相反,他们平日里也许有不少淳朴善良之举。也许是好人,是善人。
    只是在刑场上暴露了人之本性的恶面。
    正是他们,曾经津津乐道护国公府和秦韶华的流言,成为被某些人摆布利用的棋子。也是他们,用今日的狂欢成就了段尚书的大义灭亲、正气凛然,也削弱了段氏罪有应得的结局效果。
    甚至因为他们的反衬,罪恶满盈的段氏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一个可怜之人。
    他们愚昧无知,他们也淳朴善良。
    他们是谁?是普通人。是百姓。是海洋,是空气,是构成整个天下的基石。
    这才是秦韶华郁结之根本原因。
    基石如此,这世界很劣质。
    段夫人伏诛她一点不觉得高兴,因为在这样一场变态的狂欢里,公理并未得到伸张,只是一种恶压倒了另一种恶而已。她讨厌这样的世界!
    魏清狂用手拍打桌子,轻轻唱了一个调子悠扬的小曲。他的嗓音很好听,像是秋高气爽的时节里吹过稻田的风,充实而饱满。唱完了,他眼中的冷色也渐渐褪去。
    他朝秦韶华轻轻一笑:“世道就是这样。底层的人容易被煽动,被利用,容易疯狂,容易愚蠢。与他们置气只能苦了自己。”
    “是么。”秦韶华若有所思,因醉酒而酡红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光波潋滟,“我若是不认这世道呢?”
    “那你又能如何?”
    “那些存于人心、像空气一样蔓延在每一个角落、最本质的恶念,我看得清清楚楚,无法当它们不存在。”
    “所以呢,你又能如何。难不成推翻这世界,造一个新的出来?”魏清狂语气里带了些许慵懒意味。
    秦韶华目光清亮,反问:“不行么?”
    “你大概是真喝醉了。”魏清狂说。
    “呵呵,也许。”
    秦韶华随口作答,一双漆黑的眸子却变得更亮。那亮度,如星辰,如明月,如璀璨朝阳。
    魏清狂看着她,心中似有什么被触动。
    他顿了一下,喝口茶,想说点什么。
    包间的门却被人从外面推开。
    “哦,在这里。很远我就听到你的歌声了。”一身浅灰色长衫的男子信步走进来,笑容儒雅,举止自若。
    胡平。
    秦韶华一眼认出来。
    当日宫廷晚宴上一面之缘,这位金玉阁的第一首饰师傅给她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方才有人靠近包间她听到了,从步子声音听出不是店伙计,但却也没想到是他。
    “没想到秦姑娘也在这里。”胡平进屋后目光先落在魏清狂身上,随后才和秦韶华打招呼。
    “没想到二位认识。”秦韶华朝胡平略点头。
    看这样子,胡平和魏清狂是熟人。
    一个大楚京城的首饰匠,一个南晋的行商,互相认识倒是很正常,生意往来嘛。
    不过,这两位的气质……看起来可不仅仅是首饰匠和商人那么简单,秦韶华更愿意相信他们的结识不是因为生意。
    魏清狂请胡平入座,拿起空茶杯给他倒了一杯茶,“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胡平说:“进货的商船回来了,你上次急着要的那批货正在其中,找你回去看看。”
    “那也不必你亲自来找。”
    “反正我最近闲得慌。”
    秦韶华插言:“魏公子有事请自去,不用理会我。”
    胡平笑道:“倒也不是那么急。既然遇见了秦姑娘,我想问问,上次的金步摇你喜欢吗?”
    秦韶华客气道:“胡师傅手艺很好,我喜欢。”
    随即话锋一转,“我去过一次金玉阁,当时招待我的女伙计福娘曾经拿着那支步摇说,本店大师傅要免费把它送我。我没收,谁知没多久的宫宴之上,胡师傅还是把它给我了。不知道当初店里那位大师傅,是不是胡师傅您本人?”
    胡平笑道:“正是。”
    “敢问胡师傅为何非要送我一支首饰?”
    “那支步摇凝聚了制作人的心血。放眼大楚京城,除了秦姑娘之外,没有谁有资格佩戴它。”
    秦韶华没想到胡平这么说。
    “胡师傅,当初我去金玉阁,与你并未正式见面。你只凭看我几眼就要把凝聚心血的首饰送我?”
    “当然。”胡平笑得意味深长,“有些人日日相见也不值得深交,而有些人,惊采绝艳,只看一眼也足够铭记一生。”
    魏清狂突然沉下脸:“老胡,既然货进回来了,咱们这就去看吧。”
    他朝秦韶华略一点头,算作道别,很快就起身离开了包间。
    胡平笑眯眯跟在后面走了。
    眨眼间房间里只剩了秦韶华一人。
    她很意外,没想到魏清狂走得如此突兀。看胡平的样子,看货什么的显然并不着急。他为什么突然要走呢?
    关于金玉阁秦韶华还有许多疑问未解,早就打算再次登门的,一直没得闲。今日恰巧遇到胡平正想问个究竟,却被打断。看来只能以后见面再说了。倒也不是急事。
    她也起身离去,下去柜台一问,才知魏清狂走时已经把帐结了。
    这时候她才突然想起,上次在冯府借了魏清狂一只碧玉笛,刚才又忘记还给他。
    已经距离酒楼很远的街上,胡平笑眯眯走在魏清狂身边。
    “突然打断我做什么,‘公子魏’风流倜傥,引得南晋多少淑媛贵女芳心暗许,随手送姑娘一支步摇而已,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连提也不让我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