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只当元盛帝离去的突然。来不及立遗诏,但第一个发现元盛帝离世的鹤延寿心里却清楚,元盛帝枕边那道遗旨,却是给慕冬了命令的。
    给了慕冬两个选择,一是先暂时不要将他的死讯公诸于世,等时局稳定来再昭告天。
    而他兴许是太了解慕冬,知道他基本不会选这条路。
    于是有了第二个选择——一个月内将他葬,让慕冬即日登基,主持大局。
    其中的苦心不言而喻,卫国皇帝驾崩在这个非常时期只会加剧战争的爆发,国不可一日无君的道理乃是亘古不变。
    而慕冬却是一个也没有选,权当是从没瞧见过这道遗诏。
    “可殿 。。。现如今这种局势——”鹤延寿忧心忡忡地劝道:“殿不若早些登基,也好方便主持大局。”
    “一个形式罢了,不必再说了。”
    鹤延寿闻言无奈地摇头,不再多说。
    若是元盛帝此刻在天有灵,知晓此事的话,定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有这样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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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北堂雪带着堆心出了城,去的是西郊墓园的方向。
    今日离刘严霸过世恰巧是一个月的时间。
    短短时日,身边的人接二连三的离去,刘严霸,刘庆天,周荣琴,还有,元盛帝。
    北堂雪上完了香,站在墓碑前不肯离去。
    想起刘严霸生前对她的疼爱,便觉得鼻子发酸。
    一个叱咤风云的将军,最后却落得被亲子杀害的结局,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到头来上香祭拜的人,却是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还有九龙至尊的元盛帝,用不了多久葬之后,也终会化作一坯黄土。
    想起还在国公岛奋战的北堂烨,北堂雪便觉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大许是想得太入神的缘故,她的神色看起来有些严肃,配合着四周密集的墓碑,让一旁的堆心不禁有些害怕。
    “小姐。。。”
    北堂雪深闭了一眼睛,睁开后才道:“咱们走吧。”
    但却在刚转身之际,眼前便闪进一道黑灰色的影子,还不待她看清楚是什么,肩膀便被狠撞了一记。
    离得近了北堂雪这才看清原来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见他根本没停的意思,北堂雪一把扯住他后脑勺那个绑得乱糟糟的辫子。
    他这才被迫停了来,哀叫着道:“哎哟!疼,好疼!快放手!”
    堆心瞪着他道:“你还将我家小姐撞疼了呢,你连道歉也不知道吗!”
    “我又不是有意的,快松开我!”
    北堂雪松开了手,有些好笑的看着他道:“我方才也是不小心扯到了你的头发——”
    “鬼才信呢!”听得这道悦耳的声音,他揉着后脑勺嘟囔着转过了身,见一身素衣,眼波清莹的女子正含笑望着他,一时间呆住。
    北堂雪见状扑哧一笑。
    堆心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头顶,嗔道:“哪里来的野孩子,如此不知礼数!”
    他这才回神,顿时跳了脚,皱着脑门儿道:“我才不是野孩子,我是有名字的!”
    被他这么一顿闹,北堂雪心口的阴霾散去了不少,顺着他的话问道:“哦?那你名字叫什么?”
    “我叫松尾!松鼠的松,尾巴的尾!”他挺了挺胸膛,一副自豪的模样。
    北堂雪堆心二人对看一眼,没能忍住笑出了声来。
    “嗳,你们笑什么啊——”他伸手指向北堂雪,问道:“你叫什么?”
    北堂雪有意逗他,“难道没人告诉过你,随便问姑娘家的名字是很没礼数的行为吗?”
    “嘁,礼数能当饭吃吗?”他不屑地嗤鼻道,后又理直气壮地道:“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作为交换,你也得告诉我你叫什么,这不也是礼尚往来吗?”
    “可若是我不想告诉你呢?你总不能强人所难吧——”北堂雪无赖的耸了耸肩,一副无辜的模样。
    “你!”松尾的脸色顿时被气的涨红,还想再开口,却听自远处传来男子模糊的叫喊声。
    他即刻如受惊的狼崽子一样,愤愤地咒骂道:“真有他的,竟然这里也能找进来!”他作势便要跑,皱眉看着北堂雪道:“待会儿不许告诉我爹你看到我!还有,你究竟叫什么!”
    北堂雪也不再逗他,答道:“北堂雪——”
    “北堂雪?”松尾一拧眉,觉得好似听过许多次,想着身后还有追兵,没时间再多说,便风一般的溜走了。
    果然,他这边身形刚刚消失,便有身材矮胖的男子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
    “敢问二位姑娘,可有看到一个身穿灰衣,长相英俊的小公子匆忙的路过此处?”
    长相英俊的小公子?
    堆心没忍住在心里腹诽了句,莫非这就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吗?
    北堂雪咳了咳道,比较诚实地答道:“我方才的确是看到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公子路过,但可能是因为他太过匆忙,所以我并未看清他的长相是否英俊。”
    那中年男子会意地点头,指着前方道:“可是往这个方向跑去了?”
    “对对,应该没跑多远。”
    男子闻言连道谢的话也来不及说,便提步追了过去。
    “真省得别人不知道他们是父子——”堆心冲他的背影撇了撇嘴,看向北堂雪道:“不过小姐,话说回来,说不准那孩子是挨了打跑出来的,真被逮到了只怕有的受了,您怎还给他指路?”
    北堂雪见她一会儿埋怨,一会儿又心软,无奈地摇头笑道:“他一个半大孩子,真在这山里迷了路或是碰着了野兽,只怕要比被逮回去挨一顿要危险的多。”
    再者说了,看他衣着还算整洁,身上脸上也没什么伤痕,那中年男子看着也不像施虐之人。
    而这山中的野兽,她却是亲身体会过的凶猛,还险些丧了命。
    多亏了,那个人。
    再说进了宫的明水浣,也确实是去了元妃那里。
    明水浣恭敬地行礼,便听元妃那疲倦不已的声音响起,道:“免礼,赐坐。”
    “谢娘娘。”
    明水浣落座,抬手望向斜躺在贵妃榻上的元妃,不禁一怔。
    元妃虽说是不比那些年轻貌美的妃嫔,但也因天生丽质,保养得宜的缘故,看起来比真实年龄要小上十多岁不止。
    而短短几日没见,竟是苍老到了如此地步。
    “娘娘节哀,要保重身子才好,四哥若是看到您这样,只怕心里也难受的紧——”
    元妃嘴角微现笑意。
    元盛帝近年来身子不好,是谁都知道的事情,她也早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她起初入宫也是因为家族利益被迫,对于几乎没拿正眼瞧过她的元盛帝,她也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情意可言。
    但是,现在正是风口浪尖儿的时候,她膝有子自然不必跟着殉葬,太子生母早逝,抚养他长大的良妃也跟着去了,而接管凤印,处理后宫之事的她,便是太后的最佳人选,所以,她此刻需要做的就是做好表面功夫,让人日后无话可说。
    她本就到了迟暮之年,容貌也无关紧要。
    “先皇这一走,本宫总觉着这魂儿也跟着去了——有时候半夜醒来,甚至会觉得先皇还在。”元妃说着说着便落了泪,神色悲痛不已。
    果真是应了那句话,后宫一台戏,输赢全靠演技。
    初进宫争妃位,做上了妃子就想做皇后,皇后没做成也不打紧,只要皇后一死,还是有机会做上皇太后的。
    明水浣只得百般安慰。
    却是屡屡走神。
    明水浣喝罢了一杯茶。良妃哭诉了半个时辰有余,也总算觉得哭得厌了,才开口道:“你若还有事,便先去吧,别给耽搁了——改日再过来,再留你用膳。”
    元妃是什么人,岂能看不出她有心事。
    明水浣正愁着怎么开口请辞,一听这话便起身行了礼道:“那水浣便先告辞了,娘娘记得保重身子。”
    元妃颔首,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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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从元妃那里出来之后。明水浣便吩咐着灵茜道:“不必跟来了,我有些事情要去办。”
    “是,小姐。”灵茜恭敬地应。心隐约猜到了什么。
    明水浣则是直奔了鸾凤宫。
    自打皇后离世之后,鸾凤宫便成了一座无主的宫殿,平素除了过来打扫的人,可以说是鲜有人至,后宫之中最尊贵的一座宫殿。却也是最荒凉的一处。
    明水浣绕过有人看守的殿门,打侧门走了进去。
    鸾凤宫是为皇后所居,虽是长期没有再翻新修葺过,但也绝非是其它妃嫔的寝宫所能相提并论。
    占地位置同皇上的寝宫差不了多少,琉璃玉瓦,雕梁画栋。繁花饶梁,华丽无双。
    明水浣轻巧熟路地穿过长长的柱廊,绕过一方碧波荡漾的玉池。最后行到了鸾凤宫的后花园中。
    虽说是后花园,但满园却是没有一株花草。
    宫中但凡是听说过一些陈年往事的宫女太监们都知道这一园子的柳树的来由,也是有着内幕的。
    传闻中许多年前,皇后尚健在之时,后宫里有一位嫔妃生的极为貌美。一进宫便得了帝王的专宠,可身子却不怎么好。因为有些哮喘病的缘故,周围一有柳絮,便会咳嗽个不停。
    先皇极为宠爱她,便令砍了宫里所有的柳树,皇后闻讯生了妒意,便即刻令让人毁去了满园的奇花异草,种满了柳树。
    可还没等到柳絮纷的季节,那位嫔妃便忽然消失了,有人私传闻,是被皇后暗地里给害死了,皇上也因此开始冷落起了皇后,从此再不曾踏足鸾凤宫半步。
    没过多久,皇后便抑郁而终。
    有人暗说这是因为报应。
    此时恰逢四五月份,正是柳絮满天的时节。
    一阵轻风拂过,满园的柳枝翩然而动,沙沙作响,带起了大片的白絮,随风飘洒,入目似雪。
    明水浣莲步轻移,最后顿足在一方碧湖前。
    这座人工湖建造已久,石砌的边沿因没人清理的缘故长着密密的绿苔。
    有人立在石栏旁负手远望,白衣不沾烟火之气。
    明水浣静静地看着那个背影,神情端是痴恋至极,若是真的能跟这个人在一起,那么,让她放弃一切她也甘愿。
    “有事?”
    漠然的声音响起,使她回了神。
    “五哥。。。”明水浣出声唤他,声音微带着自信,“我就知道五哥会在这里。”
    果然,她还是最了解他的人。
    她提步上前,在离他只有两三步的距离停,垂首道:“五哥。。。我,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慕冬却没有任何回应。
    这倒是在她意料之中,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
    可是话到嘴边,却难以启齿,见他面无表情的侧脸一如既往的冰冷,她越发觉得没了勇气。
    在别人面前她是高高在上,美貌与才气并兼的明家小姐明水浣,可在他的面前,所有的光环和引以为傲都不复存在。
    几经犹豫,仍是不敢开口。
    慕冬与其说是有耐心,倒不如说是在想别的事情。
    明水浣这一犹豫不要紧,便犹豫了小半个时辰,夕阳也已经坠在了半山腰。
    慕冬转了身,见她还立在原地,不可查的微一皱眉。
    明水浣这才蓦然回神,见他要走,心中一急,也不再犹豫,“五哥,我今日过来是想同你说一说。。。你选妃一事——”
    “此事已被搁置——不必再提。”
    国丧期间,禁止一切婚嫁,纵为太子也不例外。
    而这,也是慕冬一早料到的。
    “我知道。。。我,我是想同五哥说。。。”明水浣将头低,脸色开始浮现红晕,她咬着唇小声地道:“等国丧过去,水浣,水浣想入宫陪五哥。。。可好?”
    慕冬将她的神色看在眼中,一时未作言语。
    攸允跟明家暗地的联系,他不是不知道。
    明尧之企图用明水浣去稳固跟攸允之间的关系,他不是不知道。
    明水浣这些年来对他的爱慕,他更是心知肚明。
    明水浣强自抬起头去看他,双眸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情意,“水浣敢保证,只要。。。只要水浣入了宫,一定竭尽所能的帮助五哥。。。”
    话刚说完,连她自己都在心里吓了一跳。
    她竟然是卑微到要用这些附加的条件去讨好一个人了吗?
    没关系,只要能成为他的人,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
    明水浣希冀的看着他,甚至做好了背弃家族的准备,现在,只等着他肯定的回答,或是一个点头的动作,就可以了。
    她就可以什么都不要,以后就只追随他。
    慕冬看了她一眼,甚至连犹豫也没有犹豫,便摇了头。
    明水浣登时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世界好似都要天塌地陷,脑海里只有一个认知——他毫不迟疑的拒绝了自己!
    不知是哪里来的胆量,她竟上前一把捉住了慕冬的衣袖,眼神乞求而恐慌,再无半点姿态,“五哥,你不可以这样对我,你明知道这些年我都在等你!”
    她这些年来的努力,他分明都是看在眼里的,他究竟怎么能就这样轻言否决了!怎么可以。。。
    她不甘心!
    “五哥,你听我说,我了解你的一切,我知道你只爱白色,我知道你四五月份每日都会来这里,我还知道你欣赏的书画大师是梁寿齐——”明水浣近乎慌乱地道:“我明白你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冰冷,我知道你因为姨母的事情将自己伪装起来,不愿意试着接受我,但我相信总有一日我会走进你的世界的!”
    慕冬脸色微沉,一把将她挥开,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愚蠢。”
    像这种只知道沉溺在情爱之中的女人,竟然敢妄言了解他。
    真是可笑之极。
    “五哥!”明水浣惊呼了一声,踉跄地跌倒在地,泪水开始肆意流淌,见慕冬渐行渐远,她既恨又怕的朝着他的背影高声质问道:“是因为她对不对?一定是因为她,自从认识她以后你就变了,变得已经不像你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凭什么可以这么狠心!”
    慕冬身形一顿,微微蹙眉,“明水浣。”
    明水浣身体一僵,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本殿现在就可以清楚的告诉你——能同本殿同行之人,你还远远不够。”
    他的旁边,需要的不止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可以并肩同行之人。
    而不是一开始就将自己放在了低男人一等的位置上的平庸女子。
    明水浣呆坐在原地,清泪不住的滑落。
    直待夜色四合,周遭陷入漆黑,黑夜将她整个人笼罩了起来,她也都毫无知觉。
    终于彻彻底底的绝望。
    手心不觉间已经被自己抓的血肉模糊。
    她远远不够?
    她究竟是哪里比不上那个人!
    明水浣蓦然抬首,清魅的双眸在黑夜里闪着恨意和不甘。
    还有一份难言的决绝。
    她偏要让他看一看,她到底配不配!
    她朝着黑夜嘶声喊道:“攸慕,你会后悔的!”
    回音回荡,惊了满园栖息的倦鸟。
    夜半时分,桃云山里一片寂静,只有零零散散的几家酒楼还亮着灯火。
    “汪!汪汪!”
    犬吠声忽然响起,回荡在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