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问也看着她,心里一痛,他不会说话,他无法解释,该来的总算是来了,机关算尽总还有算不到的种种,他栽在自己手上。
    然而,除了他们夫妻,谁都不知道百里婧话中的意思,聂子陵还以为她喜欢,忙应道:“正是《苍狼白鹿》。已传唱了百余年,在下以为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名字了。”
    “是么?如此古老,是我见识浅薄了。”百里婧冲他一笑,没再看墨问一眼。墨问的手在桌下攥住了她的手,她没躲闪,也没回握,掌心冰冷。
    “的确是首好曲子啊!”景元帝感叹,看向司徒皇后,笑道:“我大兴倒无传世名曲咏赞世间真情,朕毕生所爱,只有一首西北民间歌谣《离离原上草》,却未能称得上举国称颂。”又望着聂子陵:“贵国地杰人灵,聂大人在箫上的造诣颇高,想来贵国大帝对乐理也十分喜好,有机会朕想与大帝切磋切磋啊。”
    聂子陵弯腰行礼,得体寒暄,视线偷偷瞥向对面的男人,却见他主子的眼睛阴测测地盯着他,虽然不是那张人神共愤的脸,也不是那双狭长冰冷的眸,而是一张陌生且平淡无奇的面容,聂子陵还是被吓得差点失手打翻了面前的酒杯。他预感到自己刚才似乎做错了什么,但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他左思右想,实在没有头绪。全都是照着薄相的意思来的,表达与东兴的结交之意,把那些数不清的珍宝毫不心疼地悉数搬到这位荣昌公主面前,再花言巧语地吹捧他主子与荣昌公主恩爱有加天作之合……
    将大秦的颜面都拍在了东兴跟前,只差没匍匐在荣昌公主的跟前说,请与吾皇结为连理,请把这个病驸马休了吧。
    难道是他主子觉得他说得太过了,丢了大秦的脸?可是薄相说,丢脸没关系,他主子为了这位荣昌公主只差没把命奉上了。或者是他刚才的言语里太不尊重他主子如今的身份,他主子怪他没把他放在眼里?
    天可怜见,他聂子陵难道这么倒霉,一不小心踩中了深坑,摔死得不明不白?
    聂子陵泪流满面,他就知道,薄相不会给他安排什么好差事,那温润如青瓷的男人在出发前还拍着他的肩膀说,这是个顶好的机会,若能哄得陛下高兴,他日后在聂家的地位那就是蒸蒸日上,谁还敢看不起他曾是御膳房掌勺的大厨?
    这下好了,全完了,薄相只说了如果做得好,他没说假如事情办砸了,让陛下龙颜不悦了他会怎样!他后悔极了,悔不当初——当初他不该去招惹那只九命猫,不该拿各色好吃的当诱饵,哄得九命猫死粘着他不放,还说要跟他回家当他媳妇儿,天天和他在一起啊!
    他后悔没信哥哥们的话,他们说薄相笑里藏刀,小气且护短,爱记仇且有仇必报,外表如青瓷般完美令人赏心悦目,内里恶劣得只剩“黑”这一个色,而所有他的恶劣品性里,第一个不能碰的,就是他的九命猫啊!
    宴会后半段,聂子陵的话明显少了,他在做深刻的自我反省,差点没当场在他主子面前跪下来请罪,他妈的他居然敢跟他主子平起平坐一起喝酒赏歌舞,他大爷的他居然敢在他主子面前秀才艺各种卖弄!无论他主子拿捏住哪一条来治他,他根本都是死路一条!
    打碎牙齿和血吞,这话何解,来东兴之前聂子陵不知,现在他可以提笔撰写一部洋洋洒洒几万言的忏悔集……
    可怜他还不能跪下,不能忏悔,只能如坐针毡地等着宴会结束。
    然而,聂子陵不知道他主子此刻没比他好多少,他心里简直拔凉拔凉的,他的妻没当场在宴会上揭穿他的伪装,已经给了他莫大的面子。可她越是不说话,他越是紧张,他在心里将所有可能到来的兴师问罪都理了一遍,越理越是没底……
    终于,初更时分,宴会散了,景元帝命人护送聂子陵等西秦使者去休息,百里婧率先离座,也不管墨问跟不跟得上她,她径自走她的路,墨问追上去,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头。
    参加宴会的朝廷重臣都略感奇怪,平日里婧公主与驸马从来寸步不离,今儿个怎么像是闹了别扭,生疏得很。聂子陵眼睁睁看着他主子从他身边走过,也不敢出声叫他一句,捧着项上人头凄凄惨惨地走在这异国他乡的冰冷皇宫里,东兴的大臣们还对他很礼貌有加,他还要强颜欢笑一一回复,这冰火两重天的滋味啊,好像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百里婧乘轿子来的,而墨问是坐马车入的宫,往日两人定然会选择同乘一车回相府,这回,却是各走各的,她入了轿子,墨问没法跟上,只得上了马车。马车比轿子快,却未敢刻意走在前头,在大队禁军的护送下,墨问又不能做什么,身上系着披风还是凉飕飕的,江南刚入冬的夜湿冷异常。
    往日他的妻还会与他说几句话,一会儿就到了家,如今周围寂静,只听见车马的声响,等到漫长的路途总算到了尽头,墨问匆忙下了马车,追上了正走在台阶上的他的妻。他想握她的手,又怕,但不握他心里更是痛,心一横捞起她的手攥在手心里,好像平日一样毫无芥蒂地跟她回屋。
    本以为她会去“有凤来仪”,可百里婧却径自入了西厢偏院,刚转过院内的假山石,她折身对身后的禁军道:“你们在院外守着,不许进来。”
    禁军虽然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却不敢违抗,止步于偏院门口。
    走过桃林,涉过小溪水,他们一直牵着手,然而,等到进了小屋,将那些下人都屏退,百里婧一把甩开了墨问的手,在墨问手心空洞没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抽出墙上挂着的那把剑,用明晃晃的剑尖指向他,面上一丝笑意都不剩:“我一直以为你想要什么,才如此不遗余力地讨我欢心,母后说你聪明,父皇夸你诚心,原来你竟是西秦的细作!”
    墨问沉默地注视着她指过来的剑,有段时间她爱练剑,每日都要拿起,便将剑挂在了他的房里,他曾在她离开期间多次把玩过这把剑,也想过它插入他胸口是什么滋味。如今,就快要应验了,他所有的担心和忐忑终于都要来了,他的妻认为他是西秦的细作,她要亲手杀了他。
    见他默然,他的妻冷笑:“西秦出使大兴是为了什么,是觉得我大兴太过愚蠢,随意被你这细作玩弄于股掌之中?上朝堂,议政事,插手边防,我大兴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秘密?可惜那使臣不知你耍过什么把戏,将西秦的名曲当成哄骗的工具来卖弄,难怪你当日要说并不知那曲子叫什么。你到底是谁?!”
    她往日黑亮的双眸中不带一丝感情,质问他时剑尖跟着颤动,抵上了墨问的胸口。他没躲,也没出声,他无法迫使她相信他这细作留下来的原因,他无法在她对西秦存着如此重大偏见之时承认自己的身份,如果连西秦的皇帝都如此厚颜无耻不择手段,那他的国家、他的子民又能好到哪里去?而且,由一国皇帝亲自来当这细作,西秦对东兴的野心和觊觎再无法说清。
    他不发一言,好像已经默认了她的说辞,然而,他痛苦,眼睛沉沉而无奈地望着她。四目相对中,他想起昨夜还有今晨他们如胶似漆的缠绵,她温顺地贴服在他胸口,说着她的担忧和害怕,他不知她的妻是否也想起了那些甜蜜的时候,所以她的双眸越发黯沉,再没了一点光亮。
    两人对峙了许久,男人看着眼前的剑,忽然不做挣扎地闭上了眼睛,他似乎已做好了赴死的姿态,他愿死在她的剑下。
    男人的眼睛闭上,再看不到她,耳中却听着她的动静,他听到她收回了剑,心里苦笑,正准备迎接接下来的惨痛一刺。忽然,他觉得不对劲,猛地睁开眼睛,凭着本能闪身上前,以千钧一发的速度打掉了她刺向她自己的那一剑!
    “叮——”的一声,长剑落地,她的人被他搂在了怀里。
    百里婧看着那把被弹飞的剑,开始笑,笑得流出了眼泪,她抬头仰视着面前的男人,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样,她笑得咳嗽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原来你真的会武功,木莲没有骗我,你不仅会,还这么厉害,我真傻,太傻,你太聪明,太厉害……真的太厉害……”
    她想起新婚之夜他的虚弱,想起蹴鞠赛上他的笨拙,想起他在她面前一直以来的所有可怜模样……病秧子这个身份如同摧枯拉朽般被她亲手撕开,成亲七个月,两百多个日夜,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她的夫君,从没有停止欺骗她,她为他受过伤,为他伤了别人,到如今居然发现他是个骗子,他好好的,在一旁看着她伤人伤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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