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浩又讲了这十来天的经历,说当时这皮卡上并不是这样空的,而是堆满了一箱箱的矿泉水。这辆货车是这条路上给休息站补给水的,所以即使离最近的汉古镇只需十天路程,车子停停歇歇,还起码得要三四天才能到镇上。
    他又讲这个中国第二大沙漠的风情,说在这片沙漠上,生命与死亡竞争,绿浪与黄沙交织,现代与原始并存,是考古队的理想之地。有寸草不生、一望无际的沙海黄浪,有梭梭成林,红柳盛开的绿岛风光;有千变万化的海市蜃楼幻景,有千奇百怪的风蚀地貌造型;有风和日丽、黄羊漫游、苍鹰低旋的静谧画面,有狂风大作、沙走石、昏天黑地的惊险场景。
    又说中午的黄沙烫手,可以暖熟鸡蛋;夜晚却寒气逼人像是进入冬天。若是要在沙漠中探险,可从东道海子继续北上,沿古驼道横穿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腹地,直抵阿勒泰。
    茫茫大漠绿洲不仅有各种奇观异景,而且保留了大量珍贵的古“丝绸之路”文化遗迹。讲了许多许多与考古有关的事,而我在发觉自己能发出声音时,开口第一句话就问:“盛世尧在哪?”
    讲得口沫横、滔滔不绝的杨文浩顿然闭了嘴,眼神闪烁不敢看我。看着他这样,我说不出来自己的心情,只觉得麻麻的、钝钝的东西从不知名的地方浮起,然后蔓延而开,席卷至全身各处,当我再开口时,才发现这东西叫......痛。
    “告诉我,他在哪?”用一种偏执和坚定的目光逼视着杨文浩,因为不希望他在这件事上闪避或者撒谎骗我。就在此时,突然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在旁响起:“小妹,不用问他了,尧哥没有出来。”
    我怔了怔,转过视线,发现周通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刚才那句话正是来自他。而他并没看我,直直看着上方,眼神空洞无波澜,我沉默了来。
    之后杨文浩再说什么,我都没听进耳去,仰躺在那,浑浑噩噩的脑中一片空白。到后来他就不再说话了,只时不时地叹声气,到点给我喂水喂食物。这期间六子也醒过来了,探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后,就坐靠在了车箱边上,垂着眸默不作声。
    突然间我的眼眶就湿润了,还记得来时的我们五个人在车里有说有笑,看到刘悦把他们包成阿拉伯人似得,我还在心里偷笑。却没想回时却只剩三人,即使活着醒来,也没了开口的力气,眼中只剩黯淡。
    “成晓,到休息站了,你要不要车进去坐一?”
    我静默没动,连眼珠都没转一,杨文浩叹了口气又道:“那我去买些东西,还得帮货车司机搬货,人家救了我们的。”说完他就起身走到皮卡车厢后方,跟谁说了句什么,就见他把一箱箱矿泉水往递,应该那面站着人在接。
    现在我们躺的是车厢前半边,据杨文浩说之前是满车的货,那这一路已经派送完大半了。转头去看周通与六子,见他们半闭着眼,两耳不闻窗外事,我知道他们其实都没睡着,只是像我一样,没有动一分的念头。
    那边杨文浩在车厢后端已经搬开了一个口子,我看到了面接货的人,相貌普通,身材一般,穿着一件深色夹克衫,应该就是杨文浩所说的司机。突见那司机身体一矮,再冒出头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这人要稍微高一些,眼睛半耷拉着,好像睁不开似的。看来是有两个人在面轮流搬,可能其中一个是休息站里的工作人员,这我也不知道哪个是司机了。
    杨文浩递送完后,回头看了看我们,朝我比了个手势,就小心地翻车去了。我看他行动不便,知道他的脚伤还没好,其实他受的伤也不轻,但是却最先恢复过来。这一路若没他照应,恐怕我们的待遇不会有这么好,很可能就被司机随便扔在哪个休息站里了。
    过没多久,杨文浩就回来了,手上拎了个袋子,还有几瓶水。他翻开袋子拿出两个面包,塞给周通和六子一人一个,他们什么都没说,就拆开塑料包装啃起来。之前他喂我的也都是面包,我看那袋中好像都是这种最便宜的干面包。许是见我目光盯在袋口,杨文浩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咱们的包都落在那里面了,我身上的钱全用去休息站里买药物了,所以这几天都只能靠帮着搬货做劳力来换这些食物和水,再忍两天,等到了镇上就能打电话求救了。”
    落魄不外乎如此吧,觉得有些心酸。
    我用手撑了撑想要坐起来,杨文浩连忙上前扶我,将我扶靠好后,我沉默地从他手中拿过了面包,安静地啃起来。觉得腰边硌得疼,伸手一摸,僵住了,我放面包,缓缓拉外套的拉链,首先入眼的是外婆那个紫金匣子,安安静静躺在我特意缝制的夹袋中。而我要看的不是这,撩开衣服摆,目光沉定住。
    以为随着黑暗洪流一起消失了的影月,竟安然别在我腰间,它没有炎炎光泽,像每一次我拿它时一样,黯淡无奇,却在里面凝注住了千年精魂。那些被特意忽略了的、不愿去想的事,避之不及地袭进我脑中,就像是被雷电生生劈开一般,疼得我浑身发颤。
    耳边似听到杨文浩的惊喊,可是我却听不清他在喊什么,只茫然睁着眼看他嘴唇上浮动。疼,太疼了,我抱住了自己的头,翻滚在车厢里,嘴里似有了血腥味。
    也许是我的动静太大,引来了别人的围观,在我痛苦翻滚时,看到车厢外站着也不知是司机还是工作人员,杨文浩在旁急得手足无措,突然一个黑影上前抱住了我,看不到是谁,却感觉他贴在我耳边一直重复说着什么。那怀抱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渐渐紊乱的心平复来,外界的声音能传进耳中,听到对方在一遍遍地说:“小妹,不要再想了,不想就不疼了。”
    是......周通!我安静了来,靠在他胸口,听着有力的心跳,头部的疼缓了来。明知不该问,但我还是问出了口:“周通,你疼吗?”刘悦在那黑暗空间里就被证实已死,不用说,她的身体也没从那里面出来,所以我现在这个问题是在挖周通的心,可唯有他与我一样,可以感同身受那其中的滋味。
    周通的声音苍白在头顶:“疼!小妹,我老周从没有这么疼过,从身到心的疼,所以我练了项本领,让自己麻木,不去想就不疼了,你该学学我。”
    我将脸埋进了他胸口的衣襟中,不让喷涌而出的液体淌落,却将他的衣襟都沾湿了。
    之后我那头疼的毛病没再发作过,学会了随遇而安,有水就喝,有面包就啃,在恢复了气力后,就过去帮杨文浩搬货。了解到那矮个的是司机,高个耷拉着眼皮的是伙计,司机比较健谈,但说了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听起来很费力,也真难为杨文浩与他能沟通得起来了。伙计很沉默,几乎没听他开过口,他们两人互换着开车,夜里是不行车,如果刚好开到休息站就在休息站里将就一晚,如果没到就停靠在路边,搭个蓬子也就睡了。
    周通与六子偶尔会搭上一句话,大多数时候还是沉默居多。但也不再萎靡不振,像滩烂泥。就这么在沙漠里颠簸了五天,车厢里的货全派送完了,我们也抵达了汉古镇。
    这座小镇虽不华丽,但却是完全现代化的,没有古色古香的建筑,以维吾尔族人居多。司机把我们带到镇里就将我们放了,开了车离开了视线,倒不能怪他人情冷漠,事实上能在沙漠中救起我们,已属好心。
    四个人站在原地干瞪眼,都是身无分文,最后杨文浩与周通各自去想办法,我和六子坐在路边等他们。没过一会,他们就先后回来了,面色都不太好,倒不是没联系上人,而是这镇上没银行,钱没法打过来,只能靠邮寄,去邮局问了,说这是偏远地区,邮寄很慢,起码得四五天才能到。这四五天我们要怎么过?
    正在我们犯愁之际,那辆皮卡又颠簸着开了过来,杨文浩想也没想就拦了上去,司机停了车,蹙眉看我们,他身旁依然坐着那个没精神的伙计。
    杨文浩把我们情况跟司机一说,周通也上前帮腔,希望能拜托对方给我们找个地安顿几晚,等钱寄到了给他报酬。却听那司机说别相信邮寄,曾经他亲戚给寄个东西回来,隔了整整两月才收到,就连快递公司的人都认不得这里的路。闻言大伙心都凉了,四五天或许还能拜托司机帮帮忙,两个月要怎么办?
    周通问附近有没大一点的城镇,有银行的那种,司机说有是有,但得开车四五天才到。他一看我们脸色,连忙摆手推脱说他还有事,就打算起动车子离开。周通朝六子使了个眼色,两人一人一边看住车门,负责扮黑脸,而杨文浩则扮白脸,跟司机大哥打商量,让再开车送一趟。
    司机苦着脸说救我们是顺路,再去那个大镇,来回油费得不少,还耽误他工作。一听这话,杨文浩立即拍了胸脯说油费我们全包,等到那边朋友转账到卡里后,就能立即把钱给司机,还答应给他一份不低的报酬,司机这才勉强同意。